芦花鞋与崇明老酒（原创）

鲁守华

芦花鞋与崇明老酒

鲁守华

冬入三九，北风呼呼地吹，早上起来，身上感觉冷嗖嗖的。

然而，尽管天气寒冷，小孩子在屋里怎么也窝不住，他们不顾大人的劝阻，一个个穿上厚厚的棉衣，戴着护耳的棉帽，嘴里哈着热气，勾头缩颈地走出家门，来到大楼墙边晒太阳，玩起“轧煞老娘有饭吃”的游戏。

慈祥的太阳公公最喜欢孩子，他像喝醉酒似的红着脸，微笑着把温暖洒在我们的身上，营造了一幅冬日温馨的画面。

正当我们玩得起劲的时候，崇明人张阿公披着一件大棉袄，右手拿着一把竹椅，脚上穿着一双厚实的草鞋，迈着缓慢的步子向我们走来。

我们见张阿公也来晒太阳，高兴地向他迎上去，有的帮他拿竹椅，有的搀扶他走路，待张阿公坐下后，有个小伙伴好奇地问：“公公，您穿草鞋不冷吗？”

张阿公笑着说：“这种鞋子啊，恐怕你们没有见过，这叫芦花蒲鞋，看上去木醺醺，但是冬天脚往鞋里一伸，从脚底一直热到全身。”接着，他神秘兮兮地说：“小倌（崇明话：小孩）要是穿上芦花鞋，还能防冻疮呢。”

“真的？”经张阿公这么一介绍，我们都想试穿芦花鞋。不知怎的，我们小时候冬天特别冷，一到冬天，小孩子不光手上、脚上生冻疮，有的甚至脸上像冻烂的柿子一样，听到张阿公说这是一件防冻疮的“神器”，谁不感兴趣？

于是，我们请求张阿公让我们试穿芦花鞋，争先恐后地把小脚伸进宽大的芦花鞋里，拖着又大又重的芦花鞋，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回走十来步，一面走一面笑，果然感觉双脚和身上暖和多了，因为是头一次穿芦花鞋，硬是不肯让给别人穿。然而，心急的小伙伴却不惯着，他没等人家把脚让出来，就抢着把脚伸进芦花鞋里。这两只看似笨头笨脑的草鞋，当你把脚伸进去，那叫一个舒服，感觉就像冬天晚上睡觉焐汤婆子一样温暖。

就这样，两只木醺醺的芦花鞋，我穿好后，你接着穿，七、八个小伙伴一圈兜下来个把小时。可是，张阿公的脚上没穿鞋子呢，他好像一点儿也不介意，看着我们争着穿芦花鞋的样子，在一旁“嘿嘿”地笑个不停。

“公公，您没穿鞋子，脚不冷吗？”我问。

张阿公笑着摆摆手说：“不冷，不觉得冷，我习惯了，再讲我早上喝过崇明老酒了，我一天3顿老白酒，喝了身上热烘烘的，一点都不觉得冷。”接着，他给我们说起小时候在崇明家乡，他的姆妈做芦苇鞋的往事。

张阿公的家乡在崇明，他家房前屋后和附近的河沟池塘，到处长着碧生生、绿油油的芦苇，他小时候喜欢摘一片芦叶，卷成一只哨子，一路走一路吹，快活得像一只欢叫的小鸟，河沟里的田鸡听到他吹哨的声音，跟着“呱呱”地唱起来，田鸡的叫声此起彼伏，仿佛走进了一个自由自在的童话世界。到了农历八月半，他的姆妈把芦花的花穗采下来，放在太阳下晒干，另外选用新收割、有韧性的糯稻草，为家里老小做芦花鞋。小时候的张阿公大年初一清早醒来，最开心的是床头有一双姆妈亲手做的毛茸茸的芦花鞋，新年穿上芦花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春节里，大人喝着醇香的老白酒，小孩穿着暖和的芦花鞋，一家人乐融融的。说到这里，张阿公的脸上露出孩儿般的笑容。

听了张阿公讲他的姆妈做芦花鞋的往事，在寒冷的冬天体验过穿芦花鞋的温暖，这种带着乡土气的鞋子，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说起张阿公，其实我们是老邻居，同住一幢大楼里，我家在2号，他家在3号，两个门号里的小伙伴天天互相窜来窜去，对家家户户的情况都很熟悉。比如张阿公，那时他看上去近70岁，家里就老夫妻俩。张阿公有两个爱好，一个是用搬网捕鱼，另一个是喝崇明老酒，这是他每天最大的乐趣。

张阿公是个捕鱼能手，他每天扛着一张搬网到村子附近的河里捕鱼，我们看到他扛着渔网出门，就跟在他的后面，看他把渔网放进河里，静静地观察等候，过一会儿把网拉起来。张阿公捕鱼会看风向，看鱼吐水泡，他凭多年的经验，几乎网网都能捕到活蹦乱跳的鱼，每次捕鱼都不会空着手回家。回来的路上，我们个个喜笑颜开，好像自己捕到鱼似的，争着帮张阿公背鱼篓过过瘾。张阿公捕鱼回到家里，鱼捕得多就分给左邻右舍，留下几条由老伴做成美味可口的菜肴，饭菜端上桌子，他一个人乐滋滋地喝老白酒、吃红烧鱼，享受晚年的幸福生活。

张阿公喜欢喝崇明老酒，据他说是小时候被他的公公用筷子蘸酒蘸出来的。从前崇明乡村，每到春季和秋冬季，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酿造老白酒。张阿公家里也不例外，酿酒的季节，大人要忙活一阵子，尤其是他的姆妈忙里忙外，勤劳的双手酿出了香味醇厚的老白酒。每逢过年过节、或者农闲之余，公公和阿爹围着小桌喝老白酒，公公喜欢他，喝酒的时候把他抱在腿上，用筷子蘸一滴老白酒放在他的嘴里，看着小孙孙的嘴巴“吧嗒吧嗒”的样子，乐得合不拢嘴。随着年龄增长，张阿公学会用家乡民间传统土方自己酿酒，喝酒成了他每天生活不可或缺的事项。

张阿公有个特点就是酒后话多，他身边没有孩子，故而喜欢找小孩子说说话；孩子们喜欢他，爱听他讲故事。张阿公生在农村，从小受到民间风俗、民间故事的浸染，加上看过几本古典小说，好像天生会讲故事。

盛夏时节，临近傍晚时候，家家户户搬出小桌子，在大楼前空地上吃晚饭，饭后就地乘凉聊天。张阿公搬来一只方凳当桌子，凳上摆放着一碗红烧鲫鱼，一小盆自家腌制的崇明酱包瓜，他赤着背津津有味地吃菜、喝老白酒，浓郁的酒香四处飘溢，引来邻居们的赞誉，都说他有口福。张阿公听了颇有点得意，有时会哼上一段京剧曲调。

夜幕渐渐降临了，大楼前已坐着十几个小孩子，他们急切地等着听张阿公讲故事。这时，只见张阿公喝好老白酒，精神焕发地摇着蒲扇，乐呵呵地来到孩子们的跟前。

“公公，你快讲故事呀！”小伙伴们催促说。

张阿公坐下后，先清了一下嗓子，扮作说书人的样子，用手当作醒木，在自己的大腿上“啪”的拍了一下，开始讲《西游记》的故事。张阿公讲的“唐僧西天取经”、“孙悟空打妖怪”，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人物模仿惟妙惟肖，我们听得非常带劲，不时地发出惊呼和笑声。有时，张阿公在我们的央求下，会讲一则《聊斋》鬼狐仙怪的故事，引得大家神情紧张，令人好笑的是，我们越是紧张越想听，缠住张阿公继续说下去。而张阿公呢，他在讲到关键的时候会突然打住，来个“且听下回分解”，把大家的胃口吊得很高。整个夏天，因为有张阿公的故事陪伴，小孩子们过得非常快乐。

有一年，张阿公和老伴提着旅行袋外出，我们问他们到哪里去？张阿公说：“好久没有回老家了，到崇明老家去看看，住上个把月就回来。”张阿公的话，我们都信以为真，还高高兴兴地帮他提旅行袋，把他送到村子大门口。

然而，张阿公去崇明老家这一走，却不见他回来。过了一段时间，小伙伴们提起张阿公，回想起冬天他给大家穿芦花鞋的趣事，都说很想念他。

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

那个喜欢喝崇明老酒，喜欢用搬网捕鱼，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曾经在寒冷的冬天给孩子们穿芦花鞋的张阿公再也没有回来。

或许是他去家乡寻找芦花鞋里留存的姆妈关爱的温暖，或许是他陶醉在家乡的崇明老酒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