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上的父爱刻度

✎﹏北方表哥

<p class="ql-block">每当我翻开泛黄的相册,总能看见那个穿着洗得发白蓝的卡服装的身影。父亲站在斑驳的粮仓前,身后是堆成小山的粮囤,胸前别着的党徽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照片里的他目光如炬,却不知命运早已在暗处埋下荆棘,而他要用一生的坚韧,在苦难里种下希望。</p><p class="ql-block">1953年十一月初二寒风裹挟着细雪掠过泾川县王家沟村。山坪上的地坑庄子里,土窑洞口垂着破旧的棉帘,父亲就在这方被黄土包裹的天地间降生。地坑院的日子像磨盘般缓慢,小学四年级时,祖母病重,年幼的他攥着磨破边的课本,望着崖畔上啃食荒草的羊群,最终把读书的渴望深深埋进黄土。放羊鞭梢甩出的脆响里,他踩着露水出门,披着月光归家,将少年的青涩渐渐揉进了岁月。</p><p class="ql-block">1968年,15岁的父亲揣着全村人的期许踏上当兵的路。在西安、成都的军营里,叠成豆腐块的军被、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彻云霄的军号,一点点锻造出他挺拔的脊梁。五年军旅生涯,磨厚了他的手掌,更将“责任”二字刻进了他的骨血。</p><p class="ql-block">1972年底退伍归来,父亲成了县城粮管所的营业员。在那个凭票购粮的年代,他的窗口是维系城市千家万户温饱的枢纽。水泥柜台后的墙面,挂满了整齐排列的票据夹,父亲戴着蓝布袖套,左手握着算盘,右手捏着钢笔,目光如炬地核对每一张粮票、每一笔账目。开票时,笔尖在泛黄的票据上沙沙游走,字迹工整得如同列队的士兵;收钱时,他总要把纸币反复摩挲抚平,仔细辨别真伪;遇到老人颤巍巍递来褶皱的粮票,他会耐心抚平边角,轻声叮嘱使用期限。那些被汗水浸得发亮的粮票,在他手中翻飞成信任的凭证,而他柜台抽屉里的算盘珠,早已被拨得温润圆滑。</p><p class="ql-block">然而,命运的重击在1987年毫无征兆地降临。母亲难产离世的那夜,产房外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父亲抱着啼哭的小妹,蜷缩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口袋里未及整理的粮票边角蹭得发毛,仿佛他破碎的心在无声呜咽。那段日子,他学会了笨拙地给我们切菜烧饭,在煤炉上煮熟的粥里,藏着他无处安放的悲伤。</p><p class="ql-block">为了让我们有个完整的家,1988年父亲再婚了。新妈妈带来的温暖,让家里重新有了炊烟和笑声。但父亲的脊背却愈发佝偻——白天,他在粮管所的柜台后一站就是十小时,晚上就着煤油灯算计一家人的开支,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窗外的虫鸣交织成生活的乐章。他粗糙的手掌上,新添的裂口混着旧伤,在给弟弟妹妹喂饭时,总会小心翼翼地避开食物。</p><p class="ql-block">退休后的父亲,又把战场转移到了田间。他承包的荒地长满了野草,可他却像对待柜台里的票据般耐心。春寒料峭时,他弯着腰翻土,汗水滴进板结的泥土;盛夏正午,他戴着草帽给玉米施肥,衣服湿了又干、结满盐霜。村里人笑他“享不了清福”,他却只是憨憨一笑:“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金疙瘩。”秋风起时,金黄的麦浪里,他抚摸着饱满的麦穗,眼里闪烁着比柜台里的票据更珍贵的光芒。</p><p class="ql-block">如今,73岁的父亲坐在老屋檐下,背已有点弯曲,头发白了一大半,却仍惦记着田里的收成。我远在他乡,每当路过粮油店,总会想起那个伏案开票的身影,想起他核对粮票时专注的眼神、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还有田间永不熄灭的身影。那些被苦难浸泡的岁月,终究被他用爱酿成了甘甜,而他,永远是我生命里最坚实的粮囤,最丰饶的麦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