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寄长坡里

风过蔷薇

<p class="ql-block">我的老家在湖南省长沙县高桥乡中南村的长坡里。从记事起,我就住在这U字形的五六间土坯房里,直到我十九岁考上大学离开家。</p><p class="ql-block">长坡里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也是我父母长眠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董德钦出生于1928年。是一个大家庭中的长子,下面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他识文断字、勤劳能干,是那种“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的湖南汉子。</p> <p class="ql-block">长坡里原本就是董家的祖屋,那是典型的湖南民居,一个由房屋围成的回字形四合院,中间有开阔的天井。从曾祖父那辈算起,一连三代子息繁盛,长坡里住不下了,陆陆续续就有伯公叔公搬到了麻子园等地。父亲出生在麻子园,十来岁时曾经回到长坡里居住。</p> <p class="ql-block">1941年,中日双方展开了第三次长沙会战,日本人打进了高桥,“中央军”坚壁清野,烧毁了高桥的粮库。日军没有吃的,就跑进了长坡里。</p><p class="ql-block">我的二叔董德仁(顺叔)回忆道:当时家人都逃进了山里,只有11岁的他被捉住了,日军用手势问他粮食在哪里,他机智地指了指天花板,趁着日军找梯子上房梁的空当,顺叔逃出了敌人的魔掌。</p><p class="ql-block">日军没有找到粮食,就放火烧了长坡里祖屋,还活生生地砍掉家里养的猪四条腿带走了。</p> <p class="ql-block">房子被毁,祖父只好领着全家搬到杨家湾,在经历了解放、土改等运动后,1952年,已经成亲数年的父亲领着四叔回到了长坡里,直到1985年父亲去世,他都生活在那片青山环绕之中。</p> <p class="ql-block">我的母亲余炯兰出生于1936年,年轻时模样俊秀,为人温和善良,性格软弱。二十出头嫁到高桥老街周家,生育了两名子女。六十年代初期,她和我父亲都遭遇了家庭的变故,失去了生活中的伴侣。</p><p class="ql-block">1965年经人介绍,父亲和母亲重组了新的家庭,母亲也从高桥老街来到长坡里生活,直至1993年离开人世。</p> <p class="ql-block">母亲回忆过:我出生时正逢特殊时期的1966年,又赶上农忙时节,她生下我便要挣扎着下床给父亲他们做午饭,洗衣服,这样的操劳损害了她的身体,以至于后来天不假年。</p><p class="ql-block">我稍稍长大一些,母亲需要下地干活,出工分。她说常常忙到忘了自己还有个婴儿需要照管,我也非常乖,不哭不闹,很让她省心。</p><p class="ql-block">我长到一两岁,冬天手脚长了冻疮,十根手指像紫萝卜那样肿着,依然不吵不闹的,母亲一直夸我是个好孩子。</p> <p class="ql-block">1969年,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妹妹的出生,母亲患上了心脏病。这时,刚刚12岁、留在周家的来哥听说了此事,自己到山里打了柴火换成钱,买了糕点来到长坡里看望母亲。</p><p class="ql-block">可是不知何故父亲坚决不允许母子两人相见,还狠心地将来哥关在门外。来哥只好躲在草丛里,等到夜色降临,才偷偷爬到树上,期望能看见一眼思念已久的娘亲。</p> <p class="ql-block">苦难的日子里也并非没有欢声笑语。母亲曾经坐火车去株洲探亲,她就带我们兄妹三人玩“坐火车”的游戏,学着列车上的女广播员用普通话播报:“前方到站长沙站,请下车的旅客携带好随身行李,先下后上…”然后带着我们“呜呜呜”地学着火车跑,童年的这快乐的一幕深深地刻画在我的心里。</p> <p class="ql-block">父母成婚后,每年盛夏外公生日时,父亲都会领着母亲和我们去双江石湾的外公家里祝寿。那可是两天像节日一般轻松的时光。我和妹妹还小时,父亲就用扁担挑着我俩行走三四十里地,在父亲壮实宽厚的肩膀上,看着秧苗青,闻着荷花香,真是说不出的幸福啊!</p> <p class="ql-block">吃罢外公的生日饭,父亲最爱在油灯下和外公谈古论今,讨论堪舆之术。在湖南架房起屋、修路造坟都要用到“看风水”的技术,父亲师承外公,很快就学会了这门手艺,甚至还带了一个徒弟。</p><p class="ql-block">幼时的我很喜欢旁听他们翁婿之间的聊天,母亲也会利用这晚间难得的闲暇时光教我背诵《千字文》、《增广贤文》这样的童子启蒙诗句,至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这样的古谚依旧温暖地留在心中。</p> <p class="ql-block">明哥比我大三岁,他一直记得小时候的我夜里睡觉会磨牙,还特别能抢被子。他常常半夜冻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身上光溜溜的,而我把整床被子裹在身上,睡得又香又甜。</p><p class="ql-block">我们睡觉的房间旁边就是谷仓,曾经在半夜听到过房梁上有蛇在追老鼠,这些好玩的事情也是我的童年趣事。</p> <p class="ql-block">长坡里的家,家境清寒。可母亲总是在能力范围之内想着大家,每逢孩子的生日,她就会煮一锅美味的面条,给过生日的那个孩子添上一个荷包蛋,那样的日子我们都会很开心。</p> <p class="ql-block">父亲时常教导我们:“早起三朝当一更”,他绝不允许子女们懒惰、不勤奋。很快我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仍然要帮家里干农活。每天上学之前,我必须把家里的水牛喂得饱饱,下午放学了,第一件事就是帮家里打井水、还要喂牛、捡柴、烧火……但我做的都是最轻松的事儿,毕竟在我之上有两个哥哥,他们是下田劳动的主力。</p> <p class="ql-block">我读书成绩很好,四年级时数学老师到长沙市开会,回来后送给我一本《应用题习题集》,希望我能在课余时间多做些训练。</p><p class="ql-block">这本书我视如珍宝,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后都会拿着它做题,解出每个答案的快乐就像脑海中升起了一串串的烟火,这种学习的乐趣常常让我忘记了时间。</p><p class="ql-block">母亲心疼我,每隔不久就要催促我睡觉,我是乐而不知疲累,却不知道影响了日夜操劳的母亲的睡眠,现在想起来真是汗颜啊!</p> <p class="ql-block">长坡里山多田稀,人多地少,地里的稻子交完公粮后,仅仅够一家人的口粮。湖南地处南方,种的是双季稻,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就是抢收水稻,抢种秧苗的“双抢”时节。</p><p class="ql-block">那时全家男女老少、左邻右舍都要下地劳作,互相帮忙,总是从天刚亮就忙起,一直到天黑了才收工回家。</p><p class="ql-block">双抢正值暑假,我也要下田干活,虽然比不了父亲和哥哥们有用,也需要掌握这一套祖祖辈辈得以生存下来的法则。</p> <p class="ql-block">父亲聪明能干,有“相牛”的本领,能够识得黄牛、水牛的好坏。七十年代末有一回到了农闲,父亲和几个人商量着要给生产队添一头牛耕田,听说常德那边的牛又好又便宜,就决定前往。临行时父亲还打了几双草鞋带上,以免长途赶路磨坏了布鞋。他和本队的两三人风餐露宿,步行一百多公里到了常德,找到了当地卖牛的老汉,千挑万选,买到了满意的黄牛。</p><p class="ql-block">付过钱后一行人开开心心地领着牛往高桥赶。回程的路上在某地休息一晚,谁曾想第二天清早起来一看,牛不见了!大家赶紧四处寻觅,谁知心急如焚地找了很长时间,根本都看不到一根牛毛——要知道当年的耕牛可是一笔巨额的财产,搞丢了后果不敢想象!就在大家惊惶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常德卖牛的老汉意外地出现了,气喘吁吁地叫住他们:“莫慌!牛在的,牛没有丢!”大伙真是惊喜万分,原来那头强壮的黄牛认得路,趁着大伙没注意,摸黑跑了几十里地回到了家里。那个年代民风淳厚,卖牛老汉一心想着人家丢了牛肯定着急,就先跑过来给父亲他们报信。</p><p class="ql-block">最终常德之行又惊又喜,父亲他们牵着牛回到了长坡里。</p> <p class="ql-block">1982年国家分田到户,我们家分了几片山,父亲的生产积极性很高,暑假就领着我们在山坡上的竹林里搞建设,要求我们顺着竹茎给竹子松土,期望来年能多生出竹笋来。</p><p class="ql-block">邻居都笑说没有这样的干法,父亲却坚持“没有懒地,只有懒人”的道理,让我们干完了半个月早出晚归的辛苦劳动。</p> <p class="ql-block">82年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父亲却要求我中止学业回家务农。我知道父母身体差,家境贫困,确实难以再养我这样的“吃闲饭”的人,却又不愿放弃学习的机会,只能和母亲相对而泣,以泪洗面。周围的邻居闻讯后纷纷过来劝解父亲,终于得到了他的首肯。</p> <p class="ql-block">去上高中的那天,父亲在高桥街上找了一辆顺路车可以捎我去40公里外的学校,可驾驶室没法再坐更多的人,他只好千叮万嘱,忧心没有出过远门的我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困难。开车时他微红着眼圈向我挥手,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才感觉到他内心里深沉的父爱。</p> <p class="ql-block">高中三年父母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姑妈也常给我汇款资助我,刚刚参加工作的表姐领到工资,也给我汇了钱。在亲人的爱心里,我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成绩一直优秀。</p> <p class="ql-block">1985年,我不负众望考取了重点大学。父母非常高兴,父亲特地请了鼓乐班子,在长坡里演了一场皮影戏招待前来道贺的亲友。</p> <p class="ql-block">整个暑假,父亲都在上山打柴,顶着酷热挑到几里之外的砖窑出售。这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很差,但他依然瞒着家人,强忍病痛为我筹措路费和生活费。</p> <p class="ql-block">9月初,我如期踏上了前往江苏的旅程,父亲和姑妈到长沙站送我。这时,我对父亲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还开开心心地和他们挥手告别。谁知列车开动之后,父亲就嚎啕大哭,惊得姑妈连连安慰:“德哥,孩子读了大学,你以后就要享福啦,干嘛要伤心呢?”</p><p class="ql-block">深知自己身体状况的父亲这才微微吐露了点真相,说:“我是再也见不到我的崽伢了!”</p> <p class="ql-block">父亲回到长坡里后便一病不起。病中依然牵挂远在千里之外的我,短短的时间里写了数封信寄来关心我的学习生活,信中对自己的病情却只字不提。</p><p class="ql-block">察觉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父亲又提笔给远在青海工作的四叔写了一封信,郑重地把我托付给了弟弟。</p> <p class="ql-block">等我得知噩耗,寒假赶回长坡里,父亲已经变成了青山之中的一抔黄土。</p><p class="ql-block">从十七岁第一次成家,到五十七岁离开我们,父亲身体力行地承担了他做儿子、做兄长、做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但在他生活的历史时期,农民作为社会经济最底层的一环,在生产力落后的情况下,还要承担着人民温饱、国家运转的沉重任务。<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是时代给予他们作为牺牲品的底色,</span>像父亲这样的负重前行者,就像烛火那样燃尽自己,也没法改变风雨飘摇的命运。</p> <p class="ql-block">大学四年,我在四叔四婶的资助下完成了学业,由于成绩优秀,被母校免试录取为研究生。从读研开始,我实现了经济独立。</p> <p class="ql-block">在大学期间家里还遭遇了一次重大变故。父亲过世时家里欠下了七百多元的债务,谁知不到一年,母亲又患上了癌症。收到消息后,大学同学为我进行了募捐,我把学校发的奖学金、假期做家教的收入和同学的爱心全部寄回家里,母亲顺利地动了手术,成功地切除了肿瘤。</p> <p class="ql-block">1992年春节,明哥已经成婚有了儿子,妹妹也生下女儿。我领着未婚妻回到长坡里,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过了团圆年。</p> <p class="ql-block">1993年母亲离开了我们。临终前,她再三叮咛:就把她葬在长坡里,她要时时刻刻看顾自己的家,永远守护着自己的孩子们。</p><p class="ql-block">母亲善良忠厚,性子软弱,命运坎坷。她原本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却因为政治运动而以悲剧收场,再嫁父亲依旧无法抬头做人。也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她的脸上才有了舒心的笑容。但常年操劳,缺乏营养,早已消耗掉她的生命,最终停留在了五十七岁。</p> <p class="ql-block">光阴如梭,我已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虽然远在江南,长坡里依旧魂牵梦萦。明哥和我在离长坡里不远的地方建起了一个带院子的温馨家园,起名叫着“棠棣山庄”。每当我看到院子前龙飞凤舞的“棠棣”两字,总会想起父亲用《诗经》里的“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诗句,要求我们兄弟相亲相爱的往事。</p> <p class="ql-block">如今,长坡里周边已经变了样,邻居们都新盖了房子,买了汽车。政府也修好了柏油马路,装上了路灯。假如父母有灵,能再回到长坡里……</p><p class="ql-block">此时,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母亲温柔的声音:“德大爷…”</p><p class="ql-block">“炯兰…”父亲开心地应声。</p><p class="ql-block">而天空,微微起了湿润,如同此刻我的眼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