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烟花三月,我与友人赴沪办事访友。返程途中,忽起一念,决定在淮安稍作停留,尝尝“老淮安”,探访吴承恩故居。</p><p class="ql-block">记得二十多年前的大年初三,同样是朋友相约,我们驾车南下,首站便是淮安,专程参观周恩来故居——他12岁前在那里居住。可是那时我尚不知河下镇有吴承恩的故居。</p><p class="ql-block">淮安究竟该算南方还是北方?这个疑问久已有之。如今方知,它地处北纬32°43′—34°06′,恰好在南北地理分界线节点上。从地理坐标看,属于北方边缘;论气候文化,却更接近南方,是名符其实的“中国南北方过渡带城市”。从文明交融的角度看,淮安早已超越单纯的南北方划分,其风物人文揉杂,特殊的区位造就了独特的历史、文化与传统,与正宗的南方或北方皆不相同,又兼而有之。</p><p class="ql-block">在淮安西北角,有座古镇名为“河下”,其历史至少可追溯到2500年前,因地处古邗沟入淮处而得名。明清时期,这里漕运盐铁盛极一时。淮安还有“进士之乡”美誉,据统计,明清两朝共走出67位进士、123名举人、12名翰林;著名的淮扬菜系与山阳医学,也在此孕育而生。</p> <p class="ql-block">沿着打铜巷湿润的青石路前行,走到巷尾拐弯处,一尊雕刻的石猴闯入眼帘。它蹲踞在一米多高的方形石柱上,机灵的双眼仿佛在说“到家啦!”忽然想到孙悟空这姓名的来历,自山崩石裂生出了石猴,他就落草花果山,不甘游手好闲,想学一身本事,便漂洋过海来到“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菩提祖师那里,祖师见他相貌举止似猢狲,就赐他姓孙,法号悟空。他听了一下跳上殿梁,高兴地大喊:“我有姓名啦,我叫孙悟空!”吴承恩赋予石猴这个名字,此后,传遍了全世界。打铜巷尽头那爿老宅,当然也是孙悟空的家。</p><p class="ql-block">在那尊石猴身后,有清溪潺潺流淌,苍松翠柏摇曳,溪上一座弯弯小桥,正对着吴承恩家大门。青砖墙、灰黑瓦、原色木门,朴素而平和,丝毫看不出这里曾是大户人家。步入庭院,一蓬高大的翠竹扑面而来,门联“兰心欣紫竹,蕙性爱香藤”与之呼应。这联出自《西游记》,既描绘了观世音菩萨的品性喜好,恐怕也是作者内心的写照。</p><p class="ql-block">四百多年来,《西游记》广为流传,不仅国人耳熟能详,在西方也备受关注。即便未曾读过原著的人,也多通过小人书、动画、戏曲等了解过其中故事。以《西游记》为题材的衍生品更是不计其数,也成就了无数艺人。然而,对吴承恩本人却知之不多。这有点像吃到美味的土鸡蛋,却不知下蛋的母鸡是哪里的。作品名气远超作者,彰显了作品强大的生命力。</p> <p class="ql-block">竹丛对面,是宽敞的厅堂,梁上挂着一块棕底绿字匾额,上书“射阳簃”三字。淮安古称射阳,吴承恩自号“射阳山人”,“簃”即书斋。按常理,大门旁的堂屋应是接待宾客之所,并非理想的书房选址。或许这块匾是吴承恩的亲家——状元沈坤所书所赠,吴也非常喜欢,后人就将其挂于这间厅堂。实际上,院内另有一间不大的书斋,那才是吴承恩读书著述之处。</p><p class="ql-block">射阳簃匾额下方的中堂绘有老松图,两边对联“侠怪以力,取经唯诚”,概括了《西游记》的主题。故居内的对联匾额书画,皆为后世名家所作。吴氏祖宅曾在战火中损毁,如今的建筑是按原先形制重修而成。吴承恩诞生于此,《西游记》也在这里写出,淮安南北交融的文化基因注定在他的血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p> <p class="ql-block">吴承恩的生卒年,说法不一,出土头骨鉴定生于1506年,鲁迅观点生于1510年,较为主流的观点是生于1504年,卒于1582年。他生活的嘉靖至万历年间,正值明朝中后期,社会矛盾激化,政治腐败,宦官专权,官场贪腐盛行;与此同时,商品经济萌芽,市民阶层逐渐壮大,传统价值观受到冲击。思想界更是冲突不断,阳明心学兴起,猛烈冲击程朱理学,民间宗教活跃,信仰多元混杂。</p><p class="ql-block">吴承恩自幼好学,过目成诵,在绘画、书法、诗词、围棋等方面均有造诣,尤其喜爱阅读神仙鬼怪、狐妖猴精之类的书籍,父亲也常给他讲述相关故事。然而,成年后他的仕途颇为不顺。大约46岁(也有44岁之说)时才成为岁贡生,进京候职却未被选中;从军的愿望也落了空;52岁出任浙江长兴县丞,两年后遭人诬告,无奈辞官归隐;隆庆二年,任蕲州荆王府纪善,两年后再次返乡。时年已过六旬,他不再关心仕途,常独坐“射阳簃”,专心著述。</p> <p class="ql-block">漫步吴氏宅院,方觉其规模宏大,由四个院落组成,包含门房、客房、轩厅、书斋等建筑,辅以回环曲折的抱廊、假山、亭轩、舫桥及竹木花卉;后园更是广阔,面积达四五千平米,古木参天,亭台廊桥隐现,湖石假山嶙峋,溪流蜿蜒环绕,尽显明式风格。</p><p class="ql-block">园子取名“悟园”,要在这里悟什么呢?年少时,吴承恩常在亭中听父亲讲述神魔灵怪故事;年老时,也常在此踱步构思《西游记》,想必竹影花香、怪石清流曾带给他不少灵感。或许先有了悟空、悟能、悟净,这园子才叫“悟园”的吧?</p> <p class="ql-block">唐僧为何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去西域取经呢?有文道:一次,他在化生寺讲经,一老僧进寺,捧着袈裟锡仗,宣称识宝者分文不取,不识宝者重金不卖。唐僧穿上袈裟,金光闪闪,神采奕奕。老僧说:“你宣扬大法,又有德有行,理当奉送。”又问:“方才你宣讲的是小乘教法,可能讲授大乘教法?”玄奘回道:“如今大唐僧众只知小乘教法,且有诸多谬误困惑,更不知大乘教如何。”老僧曰:“小乘教只可混俗和光,大乘教能超亡者升天,度难人脱苦。”唐僧问:“哪里有大乘教?”老僧说:“在西天大雷音寺如来之处,离此十万八千里。”唐僧说:“既然如此,我愿效犬马之劳,去往西天,求取真经。”老僧说:“路途遥远,且有虎豹妖魔,怕是性命难保。”唐僧坚定地说:“我发宏誓大愿,不得真经,誓不回还!”其实,那位卖袈裟锡仗的老僧是佛祖装扮的。他要试试唐僧有没有坚韧执着的心劲儿。</p><p class="ql-block">虽说这是传说。但《西游记》确是以陈玄奘(602 - 664)西域取经的真实史实为原型,当时玄奘也认为大唐的佛教有许多谬误和困惑,发誓要求取真经,弘扬真法,解救民众。所以取经回来的玄奘所著的《大唐西域记》,以及宋话本、元杂剧、明宝卷等,都成了吴承恩创作的素材。明代通俗文学繁荣,白话小说兴起,为他借鉴章回体结构,采用市井语言风格和神魔故事创想构建小说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p> <p class="ql-block">话说唐僧行至五行山下,遇见压在那儿的孙悟空,解救了他,并收为徒,给他起了个诨名“行者”;见他顽劣任性,在佛祖授意下,在他头上戴了一道紧箍,不听话时,就念咒语,悟空头痛难忍,便会老实许多。</p><p class="ql-block">在高老庄,碰见老猪强娶民女,被悟空戏耍教训一番;老猪法号“悟能”,但嗜荤懒惰,唐僧送他别号“八戒”,望他戒除俗习,拉回正道,加入取经队伍。</p><p class="ql-block">三人行至流沙河,遇见满面胡须的河妖,打斗一番,方知乃是“悟净”和尚,也就是沙僧。至此,西行取经队伍正式组成,你挑着担,他牵着马,坎坎坷坷、风雨兼程,一路西行而去。</p> <p class="ql-block">吴承恩生活的那个时代,三教合流的背景与文化环境,深深影响了他。佛教的因果轮回、道教的炼丹修仙、儒学的忠君孝悌乃至天庭体系,都在书中有所体现。但吴承恩并未被宗教框架束缚,反而以戏谑笔法解构神圣,借神魔故事展现人性。书中妖怪的贪婪、神仙的虚伪、取经团队的内部矛盾等情节,映射出人性的弱点;取经之路象征着克服心魔的修行过程,悟空降“六贼”,体现了阳明心学“致良知”的思想;悟空从大闹天宫到皈依佛教,暗含着知识分子对现实从反抗到妥协的心路历程。</p><p class="ql-block">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与个人经历下,《西游记》的诞生似乎也具有某种必然性。吴承恩怀才不遇、仕途失意,愤世嫉俗的际遇,使其必然对社会现实产生深思和批判意识,并将这种情感思想投射到作品中。孙悟空大闹天宫,象征着对权威神灵的反抗;唐僧取经路上“有背景的妖怪皆被救走”,是对天庭官僚体系的讥讽;玉帝昏聩、神仙徇私等情节,则影射了官场的黑暗现实。</p> <p class="ql-block">吴承恩曾说:“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实记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这正是他的修为与高明之处。若只是讲述神魔妖怪打斗的搞笑故事,必然难以传世,《西游记》之所以成为经典,在于它实现了思想性与艺术性的高度统一。</p><p class="ql-block">其一,虽写神魔妖怪,却让读者倍感真实。将妖魔鬼怪的物性、人性、神性融为一体。猴子的聪敏、蜘蛛吐丝、鱼精善水,是“物性”;有七情六欲的妖魔鬼怪,具有“人性”特征;变幻莫测、神奇无比的人物,则体现了“神性”。小说在“真”与“幻”、人与神之间转换,增添了趣味性、可读性。</p><p class="ql-block">其二,人物形象鲜明可信。悟空机敏勇敢、嫉恶如仇、忠诚担当,但也沾染些江湖习气,急躁自负,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又功力高强,让人既担心又信赖;八戒相貌丑陋,好色贪吃,占小便宜,却憨厚坦率、正直幽默,危急时刻也能挺身而出,真实可爱;沙僧忠厚稳重、任劳任怨、尽职尽责,却缺乏主见、随大流,依附性强。</p><p class="ql-block">其三,小说中用了许多戏言细节,强化了喜剧色彩与幽默氛围。如悟空的“一毛不拔”,八戒爱说大话等情节,令人忍俊不禁;既有辛辣讽刺,也对世态剖析,这些精妙的细节为小说增色不少。</p><p class="ql-block">以前读《西游记》,常遇到一些词语不知所云,只能靠前后文揣测含义。这是因为吴承恩在创作时大量运用了淮安方言、土话、俚语。比如“家去”意为归家;“务脚”表示暖足;“骨冗”形容物体不停地动,如唐僧与八戒喝了子母河水后,“肚子骨冗骨冗地动”;“怪道”、“怪不道”是“难怪”的意思;“汤”和“搪”都有“碰上”和“抓住”的意思;“沃”在淮安方言中读音特殊,意为将某物按进水中或溺水而亡 。在那个既未普及普通话,也没规范词汇应用的年代,吴承恩用白话创作小说本就难能可贵,还融入大量淮安语汇,不仅有助于质感表达,使作品更加生动,贴近生活,让江淮一带的读者倍感亲切,也丰富了小说语言,更为研究其作品及确认作者身份提供了重要依据。</p> <p class="ql-block">《西游记》的成书与流传历经了漫长岁月。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完成初稿;隆庆四年(1570年),他从蕲州荆王府回乡后,将主要精力投入到续写修订中;万历元年(1573年),终于完成书稿,那时他已六十九岁。</p><p class="ql-block">吴承恩以个人际遇为底色,融合时代批判、宗教寓言与民间智慧,表面写神魔争斗,内核却是对人性、权力与信仰的深刻反思,将零散的取经故事升华为一部充满隐喻的东方史诗,其魅力跨越时空,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具生命力的作品之一。</p><p class="ql-block">回望吴承恩创作的历程,开笔时他已人过中年,完稿时已近古稀之年,却创造了一个如此神奇迷幻的世界,童话般的幻境、亦人亦神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情节、稀奇古怪的妖魔,乃至法宝武器、自然山水,皆极尽幻化之能事,在古今小说中独树一帜,既源于史实和现实生活,又折射世态人情,易于理解,深受喜爱。他就是在“悟园”、“射阳簃”获取的灵感和想象力吗?真是个迷。</p><p class="ql-block">吴承恩约在万历十年离世,现存最早刊本为明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那上面并未署作者名。经清代学者依据天启《淮安府志》等史料考证,认定此书作者为射阳山人吴承恩,20世纪,鲁迅、胡适等人的研究进一步确认了这一结论。</p> <p class="ql-block">忽然想到,吴承恩的人生及《西游记》的际遇,与我家乡的蒲松龄和他的《聊斋志异》颇为相似。二人皆仕途坎坷,在家乡潜心著述,离世多年后作品才广为人知,却都成为旷世奇作,在中西方流传至今,成为人类宝贵的文化财富。</p><p class="ql-block">在故居游观时,我与朋友们走散,独自绕了些路才找到出口。出来时,友人彦诚递给我一枚镂刻施彩镀金圆形纪念章,是他在吴宅商店买的。章的正面,孙行者着黄衣红帽,脖颈系着蓝黑领巾,手执金箍棒,圆眼紧盯前方,几只硕大的蟠桃鲜艳夺目地挂在枝头,身后高山耸立,祥云缭绕,方寸之间,西天取经的故事跃然其上;章的背面则是身着长衫、手持书卷、临风伫立的吴承恩像,全然金色。我摩挲着上面凹凸的纹路,忽觉掌心发热——我与悟空同属申猴,莫非在这“射阳簃”中,与行者和承恩大师冥冥之中续上了缘分?我满心欢喜地攥着那枚亮晃晃的纪念章,跳上车,与朋友们一同踏上了返乡之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