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市千年承古韵，砖瓦一脉话岭南

海纳百川：马 歌

五月的深圳，凤凰木已擎起赤红的火炬，簕杜鹃在立交桥的缝隙里泼墨作画。晨光漫过布吉站玻璃穹顶时，我与老伴循着地铁3号线的钢铁脉络向东游弋，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鱼，去探访盘踞在双龙站尽头的时光标本——那条被称作"龙岗墟"的老街。车窗外的楼群渐次低矮，玻璃幕墙的冷光褪成斑驳砖瓦的暖色，恍惚间竟觉铁轨化作一把裁纸刀，正将现代深圳的繁华封面轻轻裁开，露出内里泛黄的毛边。

这藏于龙岗腹地的老街，原是客家人用扁担与吆喝织就的岭南《清明上河图》。清朝的晨雾里，新圩码头泊着满载稻谷的乌篷船；民国时的石板路上，戴凉帽的妇人用竹篮盛着山歌与艾粄；而二十世纪末的霓虹灯下，这里曾翻滚着"小曼哈顿"的金属般沸腾的市声。如今我们踩着凉鞋叩响麻石路面，分明触到城市掌纹里三条并行的脉动——榕树头下象棋的脆响是往昔，奶茶店电子屏的闪烁是当下，而清风廉洁展厅墙上的家训，正将月光般的期许投向未来。

一、时光隧道的入口

地铁三号线列车缓缓驶入双龙站时，窗外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我抬头望去，站台顶棚的缝隙间漏下几缕阳光，在车厢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走出车厢，冷气与热浪在闸机口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跨过去的瞬间，我仿佛穿越了某种时空结界。

站台门开的刹那，一阵带着樟脑气息的风扑面而来。抬眼望去，老街就像一位安详的老者，在榕树的绿荫下打着盹。他的皱纹里刻着"龙岗墟"三个斑驳的大字，衣襟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与百年的风霜。我们相视一笑，挽着手走进这幅被时光晕染的水墨长卷，去探寻那些藏在砖缝瓦隙间的城市记忆。

我们在双龙站下车，随着人流涌出闸机，迎面而来的不是想象中的繁华商场，而是一阵裹挟着陈旧气息的暖风。

走出地铁站，我愣住了。眼前赫然是两重天地——身后是崭新的地铁站，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面前却是一条狭窄的老街，斑驳的骑楼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一块锈迹斑斑的路牌歪斜地挂在电线杆上，上面写着"龙岗老街"四个字，油漆已经剥落了大半。

双龙站A出口外，二十一世纪的深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狭窄的老街，两侧骑楼的灰白色墙面斑驳如老人脸上的老年斑。一块锈迹斑斑的"龙岗老街"路牌歪斜地挂在电线杆上，像是被时光遗忘的标记。我站在这里，左脚踩着现代都市光可鉴人的地砖，右脚却已踏入历史的皱褶。

我站在这个奇异的交界处，左脚踩着现代深圳光可鉴人的地砖，右脚却已踏入了历史的皱褶。空气中飘来油炸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檀香，这复杂的气味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空气中飘来复杂的气味：油炸粿子的焦香、潮湿的霉味、若有若无的檀香，还有某种我说不上来的陈旧气息。这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某个抽屉。小时候随祖母赶墟的场景蓦然浮现——同样的气味，同样的喧嚣，只是那时的人声已经消散，只剩下这些沉默的建筑。

二、龙岗墟的前世今生

据记载，龙岗墟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客家人罗瑞凤在此设立墟市，最初每月逢三、六、九日为墟期。墟，这个古老的汉字，在客家话里依然保持着最原始的含义——商品交易的场所。在电子支付普及的今天，龙岗老街上依然能看见用红纸写就的"墟日"告示，虽然上面的日期早已不再有人在意。

走在金龙街的麻石路面上，我的脚步声在骑楼间回荡。这些建于民国初年的骑楼，上层住人，下层商铺，典型的岭南风格。二楼的木制花窗多有破损，但从残存的雕花仍能想见当年的精致。一面灰墙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已经褪色，但那个火红的年代仿佛就凝固在这些斑驳的字迹里。

龙岗墟的形成，可追溯至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那一年，清政府颁布《展海令》，客家人从梅州、惠州等地如潮水般涌入这片"蛮荒之地"。他们带着中原的农耕文明，在这片岭南丘陵间开垦出一块块梯田。每逢农历三六九日，四乡八里的农民便会挑着稻谷、禽畜、山货，来到这块平坦之地交易，渐渐形成了"龙岗墟"的雏形。

今日的圩肚街上，仍能感受到当年墟市的余韵。那些宽不过两米的店铺，门楣上依稀可见"聚宝隆""广源昌"等老字号的金漆招牌。在一家经营了六十年的杂货铺里，八十三岁的陈阿婆用布满老人斑的手指抚摸着红木柜台上的凹痕："这些是铜钱磨出来的。我嫁过来时，公公说这个柜台咸丰年间就有了，收过太平天国的钱，也收过光绪元宝。"

杂货铺对面的"荣记酒家"，门廊上的雕花雀替已经褪色，但依然能看出精湛的工艺。老板的孙子，一个穿着T恤的年轻人告诉我，这栋建筑是他曾祖父在1927年建的，"当时用的是从香港运来的红木，请的是潮州的雕花师傅"。如今，那些繁复的纹样间结满了蛛网，只有阳光穿过时，才会短暂地唤醒那些沉睡的龙凤图案。

三、怪楼：凝固的时光胶囊

上街尽头的"怪楼"如一个巨大的问号矗立在老街的天际线上。这栋建于1973年的七层建筑，粗糙的水泥外墙上开着狭小的窗户，顶部却突兀地加建了一个八角凉亭。住在三楼的李老师推了推老花镜，向我展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站在刚封顶的楼前，脸上洋溢着自豪。

"那时说要'备战备荒'，公社决定建一栋最高的楼作瞭望塔。"李老师的手指轻轻划过照片上那些年轻的面庞，"设计图改了十八稿，最后成了这个四不像。但我们觉得它很美，因为是我们一砖一瓦亲手建的。"

如今，怪楼的墙面爬满了爬山虎，那些曾经象征着革命热情的红色标语早已褪色。但站在楼顶的凉亭里远眺，却能看见最震撼的时空对话——一边是明清时期的灰瓦屋顶如波浪般延伸，一边是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在阳光下闪烁。两种截然不同的建筑语言，却奇妙地构成了同一个城市的面貌。

那栋被称为"怪楼"的建筑，是香港老板姓陈，杂货铺的老板娘一边嗑瓜子一边告诉我，"听说建到第七层时老婆跟人跑了，他就疯了。"她神秘地压低声音，"有人说半夜能听见他在楼顶唱粤剧..."我抬头望去，顶楼的一扇窗户微微晃动，不知是风吹还是别的什么。

怪楼底层现在被分割成几家小店，卖五金、彩票和手机配件。我走进一家，发现柜台居然是七十年代的木制柜台，玻璃下面压着发黄的《人民日报》。店主是个年轻人，正低头玩手机。"这柜台是我爷爷留下的，"他头也不抬地说，"以前卖布匹，现在卖手机壳。"

四、榕树头：记忆的根系

榕树头的老榕树，这棵见证了龙岗墟两百多年风雨的古树，如今要六个成年人才能合抱。它的气根垂入泥土后又长成新的树干，形成了一片小树林般的奇观。

树下的石凳上，九十多岁的黄公正在给一群孩子讲"走日本"的故事。"那年我十岁，看见日本兵的铁蹄在这块石板上踏出火星..."老人的声音沙哑，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一个戴着AirPods的男孩悄悄按下录音键，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正在记录的是一段即将消失的口述史。

榕树西北侧立着一块光绪年间的"禁赌碑"，字迹已经模糊，但"聚赌者罚谷二十石"的条文仍可辨认。有意思的是，就在石碑后方二十米处的党群服务中心里，正在举办清风老街廉洁文化展。展柜中，一份道光年间的田契与当代社区干部的廉政承诺书并排放置，形成了跨越两个世纪的廉洁对话。

正午的阳光毒辣，但榕树头广场却凉爽宜人。这棵三百多岁的老榕树像一把巨伞，投下的阴影覆盖了大半个广场。树干上系着红布条，树根处插着香烛——客家人相信古树有灵。

几位老人正在树下的石桌上"捉棋"，用的是磨损严重的木质象棋。"将军！"白发老者得意地拍下一子，引来围观者一阵喝彩。旁边几个孩童追逐打闹，与我在老照片上看到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这棵树救过我们，"观棋的陈伯告诉我。他卷起裤管，露出小腿上狰狞的伤疤，"六八年武斗，我们十几个后生仔躲在树洞里。"他抚摸着树干上的弹痕，"它挨了三枪，现在还在。"

五、鹤湖新居：围屋里的中国

这座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客家围屋，是全国最大的方形围屋之一。穿过半月形的水塘，厚重的石门上方"鹤湖新居"四个大字已经风化，但气势犹存。

穿过担水巷，眼前豁然开朗。全国最大的客家围屋——鹤湖新居如同一座城池般矗立在现代化住宅区之间。这座始建于乾隆年间的建筑群，占地近两万平方米，内有179个居住单元，鼎盛时曾居住着罗氏家族三百余人。

走进高达八米的碉楼，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呻吟般的声响。顶层瞭望台的枪眼依然保持着射击角度，让人想起客家人"耕读传家，武备防乱"的传统。在天井里，我遇见了穿着汉服拍照的深圳大学学生小林。"我爷爷是客家人，"她调整着襦裙的系带，"但我在福田长大，直到今天才真正触摸到自己的根。"

围屋的厨房里，罗家第二十一代传人正在制作擂茶。石臼中的茶叶、芝麻、花生被樟木棍研磨成糊状，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客家擂茶要研磨三百下，"老人动作娴熟，"就像我们客家人的历史，需要慢慢品味。"

六、百世广场：褪色的繁华

黄昏时分，我来到百世广场。这个曾经人声鼎沸的商业中心，如今只剩下空旷的场地和那个著名的小丑门头。霓虹灯管残缺不全，但"百世广场"四个字依然固执地闪烁着。

当暮色降临，百世广场的霓虹灯牌次第亮起。那些制作于1992年的灯管，依然倔强地闪烁着"卡拉OK""电子游戏"等字样。广场中央的小丑雕像已经掉漆，但咧开的红唇依然保持着夸张的笑容。

"这里曾经是年轻人的圣地，"管理处的老周点燃一支双喜烟，"九七年香港回归那天，广场上挤满了看直播的人，我们卖了三百箱啤酒。"如今，那些曾经喧嚣的游戏厅变成了仓库，只有顶楼的电影院还在营业，放映着二十年前的港产片。

我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几个穿JK制服的女孩在霓虹灯下自拍。她们身后，一株榕树苗从水泥裂缝中顽强地探出头来。这个画面突然让我明白，龙岗老街的魅力不在于它保存得多么完好，而在于它允许不同时代的事物在此共生——就像那株榕树，既是对混凝土的反叛，也是对生命的礼赞。

七、圩肚街：最后的坚守

入夜后的圩肚街安静得出奇。几家老店还亮着灯，像是坚守阵地的老兵。龙岗酒家的玻璃门上贴着褪色的菜单，上面的价格还停留在五年前。

老板亲自下厨，为我做了一道客家酿豆腐。"我爷爷的配方，"他骄傲地说，"用虾米和五花肉做馅。"豆腐绵软，馅料鲜美，带着淡淡的酒香。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吊扇在头顶吱呀作响。

"九十年代，这里要排队，"老板指着墙上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他和一群港星站在一起，背景是热闹的街道。"刘德华都来吃过我的豆腐，"他笑着说，眼中有光。

八、时光的褶皱

离开龙岗墟的时候，我掉头又去了榕树头。上午的阳光下，老人们正在打太极拳，动作缓慢如时光流淌。我在石凳上发现了一本被遗忘的笔记本，扉页写着"1987年"。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布匹价格、人情往来和简单的收支。最后一页写着："今日买电视机一台，花去三年积蓄。阿英欢喜得很。"字迹已经褪色，但那份喜悦仿佛穿透纸背。

我把笔记本交给了正在扫地的一位阿婆。"哎呀，这是罗老师的，"她眯着眼看了看，"他去年走啦。"她小心地擦去封面上的灰尘，像是捧着一件珍宝。

走出老街时，地铁站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我回头望去，龙岗老街静静地躺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像一道时光的褶皱，收藏着这座城市最珍贵的记忆。

在这个以速度著称的城市里，龙岗墟固执地保持着它的节奏。那些斑驳的墙面、那些苍老的面孔、那些即将消失的手艺，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有些东西，走得慢一点，才能走得远一些。

离开老街时，华灯初上。地铁站口的LED屏滚动播放着深圳GDP的最新数据，而一街之隔的老屋里，一位老人正在用老式收音机收听粤剧《帝女花》。这两种声音在夜色中交织，构成了这座城市最真实的和弦。

龙岗老街不是标本，而是一块仍在生长的活化石。在这里，清朝的砖墙里装着Wi-Fi路由器，民国的商铺里卖着珍珠奶茶，改革开放初期的建筑里开设着网红直播间。这种奇妙的共生状态，或许正是深圳这座"一夜城"最珍贵的另一面——在追逐未来的同时，它也为过去留下了呼吸的空间。

暮色如墨，龙岗老街的轮廓在渐次亮起的灯火中渐渐晕染开来。青石板路上，时光的碎片在步履间叮当作响——这边是明清商贾遗落的半枚铜钱，那边是民国学子掉落的钢笔尖，都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里闪着微光。竹编老人布满茧子的手指间，青翠的新篾与泛黄的老篾正跳着一支亘古的圆舞，每一道经纬都在诉说着传承的秘密。远处，玻璃幕墙折射的霓虹如潮水般涌来，却在老街斑驳的砖墙前悄然退去，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结界。骑楼的阴影里，百年前的算盘声与今日的扫码提示音奇妙地共鸣；榕树垂落的气根轻抚着岁月，将明清的月光、民国的烟雨、改革开放的晨露，都酿成一杯醇厚的乡愁。当整座城市在追逐明天的朝阳时，这条老街依然固执地守护着昨夜的星光——用瓦当上斑驳的苔痕记录，用砖缝里倔强的小草诉说，用茶肆飘散的氤氲传递。这才是深圳最动人的模样：在钢筋铁骨的森林里，始终跳动着一颗温热的文化心脏；在日新月异的变革中，永远保留着一页不忍翻过的时光。

　　满江红·龙岗老街怀古

（词林正韵第十八部）



墟肚街长，榕树下、沧桑诉说。

抬望眼、碉楼怪峙，霓虹明灭。

百世场前商贾影，八仙岭外秦时月。

最难忘、擂茶捣霜声，歌千叠。

清商换，檐角铁。廉风起，橱窗雪。

任砖纹蚀尽，岭南风骨。

担水巷深鸡唱晓，骑楼灯暗星垂阙。

看今朝、地铁贯双龙，潮如沸。

　　七绝·龙岗老街即景

（平水韵一先）

双龙轨落古墟前，碉楼怪峙夕阳边。

最是榕须垂地处，犹说清民换酒钱。

　　七律·初夏访龙岗老街

（平水韵十一尤）

墟市千年枕碧流，骑楼斑驳记曾游。

碉窗暗锁七层谜，榕伞长遮百载忧。

擂碎茶香穿担巷，歌残山调绕鹤楼。

多情最是霓虹字，夜夜双龙说故丘。

　　卜算子·墟市千年韵

砖瓦说沧桑，榕树聆更漏。

谁见当年贩货郎，吆喝穿街口。

霓虹醒残垣，碉楼凝星斗。

一捧擂茶月色凉，漫品时光皱。

　　清平乐·岭南墟市图

瓦当篆月，骑楼连百粤。

担水巷深商幡叠，叫卖声穿石碣。

糖水铺冒甜烟，棋枰敲落夕烟。

最是霓虹未改，小丑笑指流年。

　　浣溪沙·怪楼夜望

七层怪楼刺暮云，铁窗如目阅风尘。

广安街尾驻黄昏。

彩匾浮光洇旧梦，青砖蚀字认前痕。

一街故事雨纷纷。

采桑子·榕树头怀古

虬根盘尽兴亡事，见过墟场，见过商场，今守残棋说暖凉。

阿婆摇扇说从前：这处茶香，那处钱响，转眼霓虹变月光。

　　鹧鸪天·龙岗墟夜宴

百载骑楼宴晚风，彩灯串起旧时荣。

三巡米酒谈围屋，一碗汤粉说岁丰。

碉楼影，戏台钟。霓虹字剥老墙红。

忽闻山客擂茶处，唱破新词第几重？

　　忆秦娥·龙岗墟市

（词林正韵第十七部）

霓虹湿，小丑门首当年客。

当年客，碉楼窗小，暗窥今昔。

擂茶香透青石壁，山歌飘过榕须密。

榕须密，一街商幡，说尽兴息。

　　满江红·龙岗老街怀古

（词林正韵第十八部）

墟肚街长，榕树下、沧桑诉说。

抬望眼、碉楼怪峙，霓虹明灭。

百世场前商贾影，八仙岭外秦时月。

最难忘、擂茶捣霜声，歌千叠。

清商换，檐角铁。廉风起，橱窗雪。

任砖纹蚀尽，岭南风骨。

担水巷深鸡唱晓，骑楼灯暗星垂阙。

看今朝、地铁贯双龙，潮如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