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碗豆腐脑</p><p class="ql-block">杨惠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孩子不上学,我们起得晚了些。起床后,孩子嚷着想吃豆腐脑配油条,我便下楼买了两碗豆腐脑和几根油条回来。吃着碗里滑嫩的豆腐脑,浇着酱油、醋和辣椒,舌尖的滋味忽然勾起了我记忆深处的画面——那是我第一次喝豆腐脑的情景。</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村里人并不常吃豆腐脑。想吃豆腐的人,多半得厚着脸皮,趁豆腐师傅点豆腐时讨一碗半成品的“豆腐块子”——连浆带水,囫囵吞下。那味道寡淡,和如今的豆腐脑天差地别,更别提什么调料了。</p><p class="ql-block">我家四舅耿泽是做豆腐的。我早听说豆腐脑鲜美,却从未尝过。那天,我鼓起勇气对姥爷说:“我想喝碗豆腐脑。”姥爷二话没说,转头对四舅道:“孩子想尝尝,给他舀一碗。”四舅没吭声,我便蹲在豆腐房的炕头上,眼巴巴看着他忙活。</p><p class="ql-block">做豆腐是门技术活,也是苦力活。头天晚上泡好的黑豆,天不亮就得用石磨磨成浆。四舅推着磨盘,一转就是两三个钟头,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磨好的豆浆倒进一口特制的大锅——锅沿砌着砖,抹了石灰防漏——架火熬煮。浆水滚沸后,得用细布袋过滤豆渣。四舅胳膊绷紧,一袋接一袋地揉挤,直到滤出纯净的豆奶。豆渣廉价卖给养猪的人家,穷苦些的,拌上粮食也能充饥。</p><p class="ql-block">点豆腐是最关键的步骤。发酵好的浆水一勺勺浇进翻滚的豆奶里,锅中的混沌渐渐澄澈,乳白的絮状物聚成云朵般的块儿。那天我却运气不好——四舅倒了半瓮浆水,豆腐却迟迟不凝。他急得满头大汗,跑上跑下舀来腌菜缸里的盐水,一盆接一盆地往锅里泼。背心湿透了,拧一把,汗水“唰”地泼湿了门槛。我缩在炕角,既怕喝不上豆腐脑,更怕四舅这一锅豆腐废了。最终,豆腐勉强成型,我却悄悄溜走了。</p><p class="ql-block">四五天后,四舅突然喊我进豆腐房,递来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我捧着碗,喉头发紧——那天的狼狈历历在目:他拧背心时甩出的汗珠子,锅里迟迟不结的豆花……原来,一碗平凡的豆腐脑背后,藏着多少不易。</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吃过无数碗豆腐脑,甚至一度拿它当早餐标配。可四舅那碗,始终烙在记忆里,连着他佝偻的背、拧汗水的声响,和那一声无人回应的叹息。</p><p class="ql-block">四舅命苦。他年轻时在大同煤矿当工人,本有个好前程。村里有个离了婚的女人和他相好,让他回村等着。他真辞了工作回来,谁知那女人的前夫立了规矩:“嫁谁都行,就是不准嫁耿泽。”四舅就这么蹉跎了一生,再没成家。</p><p class="ql-block">他勤快,挖煤、做豆腐、开油坊,攒下不少养老钱。“人得趁年轻攒钱,老了才不愁。”他常这么说。可钱终究不能当饭吃。晚年时,侄辈们常来照应,替他挑水做饭,算是给这孤寂的人生添了些暖意。</p><p class="ql-block">四舅的一生,是那个时代的剪影。若搁在如今,他或许能娶心爱的女人,儿孙绕膝。可命运偏偏让他活成了“忍”字的化身——生时四柱八字皆占“忍”,一辈子也真就这么忍过来了。</p><p class="ql-block">如今,每当我舀起一勺豆腐脑,总想起四舅被汗水浸透的旧背心。那碗豆腐脑的滋味,早和岁月一样,酿成了化不开的咸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