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崔梦之

九三年的风裹着煤灰掠过乌鲁木齐站台时，我的三接头皮鞋正在长椅上发亮。藏青西服口袋里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油戳红章印下的校名，像一团未燃尽的火炭。那是个连影子都带着饥渴的年代，绿皮车厢里塞满迁徙的沙丁鱼，车顶电扇转着锈黄的圈，把汗味与莫合烟搅成粘稠的浆。

新皮鞋在河西走廊的第三个夜晚叛逃。醒来时脚底踩着《参考消息》，巴以和谈的铅字烙在脚心，像枚屈辱的印章。邻座老汉用烤馕蘸着茶沫子笑："娃娃，八五年我揣着五十斤粮票……"话音被车轮碾碎在戈壁滩。车过武威，月台忽然涌出提铝壶的乡民，五元一杯的凉州糖水浮着可疑的泡沫，偏有戴呢帽的生意人递去百元大钞。卖水村妇窜进夜色时，活像匹瘦骆驼驮着整片沙漠的月光。

兰新线的铁轨时常被风沙掩埋。某次会车，我们退让了三十里。老乘务员掏出搪瓷缸焖砖茶，教人掰碎馕饼泡着吃。热水浇在黄澄澄的饼上，腾起的蒸汽里浮着九三年的星光。隔窗望去，戈壁滩像块烤焦的馕，星星是撒落的芝麻。

九五年后学聪明了，扛着整箱"三鲜伊面"上车。拆封的刹那，方圆三排喉结滚动如雷。面饼在搪瓷缸里舒展成莲花，调料包抖落的橘红油星，是丝绸之路上最艳丽的霞光。及至天水站，竟有戴白帽的回族大爷用三只烤羊蹄换走最后两包——那年月连面汤都要兑水分作两顿喝。

最难忘九七年暮春的停靠。张掖站的月光把戈壁浇成白瓷盘，爬窗卖煮鸡蛋的姑娘辫梢系着褪色红头绳。她腰间布袋叮咚作响，尽是旅客塞的钢镚儿。我用旧杂志换得两枚，剥开竟是溏心，像含住了小半枚鹅蛋黄月亮。车窗结着盐霜，车头喷出的白汽里，不知名的野花正从水泥缝里挣出头颅。

如今高铁窗外的山影快得来不及眨眼，那些慢吞吞的停靠却总在深夜入梦。绿皮车厢像移动的巴扎，扒手与牧羊人挤作一团，汗味裹着孜然香。方便面早不是稀罕物，只是再没人掀开杯盖时，露出发现绿洲般的眼神。铁轨依旧在风里延伸，却再听不见铜摆般摇晃的汽笛，将时光碾成细碎的瓜子壳，落在褪色的绿皮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