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她的那对奶子哦,雪白滴,又肥又大,一把都抓不过来,尼玛我们的奶子就像根丝瓜,细得没得了”,马家女人说完,围在白雪梅房间门口的邻居们都哄笑了起来,本来还有一丝悲伤气氛的场合,顿时有些欢快的气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给我死回来,你再胡说八道,老子明天就把你的丝瓜剪下来烧丝瓜汤!”,64号里的马老三,站在家门口对他的女人吼道,场面却愈加欢快些了,左邻右舍都知道他是纸老虎,他女人是泼妇。大家都希望这样的气氛可以持续下去,冲冲晦气。这几个月以来,64号里里外外死掉的人足实是太多了,许家走了三个,房家一个,汤家一个,今天再添一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阴气太重了,你不要去64号玩!”,我们院子里的钱妈妈对我说。但我没有听她老人家的话,一看到什么地方人多,就喜欢凑上去看热闹,没办法,打小就这爱好。不错,我是害怕看死人,但白雪梅没有死在64号里,人早就被抬去附近的第三医院了,可惜她还是死在了医院里。所以,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而且还有那么多人围在那里,大小孩也不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马嫂子”,钱妈妈这样称呼马老三的老婆,她和一帮人站在死者的房门口,说着白雪梅在去医院路上的情景。刚才就是马嫂子和这几个女人把白雪梅送到医院去的,是用一块门板抬过去的。好在医院就在百米之遥,但人还是走了,白雪梅在半路上就不行了,“七窍流血,没得救了”。白雪梅在房间里吞下了一大把药片,生锈的钉子和大头针,痛苦的呻吟声被邻居们听到了,她们把她送去了医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雪梅的房门开着的,在门口就可以一览无余的观察到房间里的一切,看得64号里的穷乡亲们直咂嘴,“乖乖龙滴冬,她家真有钱哎”,“她以前是资本家老婆吧?她家这么高级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房间虽然不大,但一个人住还是够宽敞的。罩着蚊帐的大床,八仙桌,大橱柜,五斗橱,床头柜,都是红木的,贴着墙摆放整齐,一尘不染,房间里没有凌乱的感觉。藏在角落里的马桶也是荸荠色的,上海马桶,与钱家的一模一样,被一块白布帘子遮住。大床上也是整洁的,床单枕头被子,都是素雅的浅颜色。墙上贴着毛主席的像,毛主席语录条幅就只能贴在大衣柜的门上了。这间房间完全没有主人刚刚离世给人带来的不适感觉。白雪梅搬入这间房间的时间并不长,这间屋子原来是钱组长家住的,钱家搬去洋房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雪梅的房间在街边,紧挨着64号的大门,她的生活完全可以不接触64号里面的人,所以64号的人对她不太了解,她是一个谜。但钱妈妈家的人不,他们对白阿姐都是很熟的,当然不是一般性的街坊间的熟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条巷与渊深巷纵横相交,在街角上住着一对老夫妻,老先生白发苍苍,但外貌整洁,精神抖擞,太太则是风韵犹存,也年轻许多。他们没有孩子,但是在家里以卖儿童玩具为生。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把小玩具摊在门口卖,不好时就在家里卖,没有固定的营业时间,小孩子们随时都可以去买小画片小玩具,铅笔本子。他们家对面就是一个小学校,上学时总有生意做,所以二人也能以此糊口。我人生最早的商业活动应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分钱一张的画片,上面印着古代英雄好汉的大头像,眼睛开俩孔,两边再扎俩孔,用线系好,套在小把戏耳朵上。这事可能做过太多次,不然不会记得。按照常规,儿童的记忆不应该这么早就有,除了是天才儿童,这显然与我就更离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白雪梅的男朋友死了,小生意就歇了。白雪梅没有子女,也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只能靠着拿政府救济和帮人带小孩为生,日子过得还算体面。她的形象是美丽的,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文明人,不像是一个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穷妇人。她与周围那些市井家庭女人们并无多少交集,与64号的邻居们,井水不犯河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雪梅搬进了钱妈妈以前的房子里,加上她以前一直生活在上海,她与钱家人一直都说上海话,于是钱家人与她建立起了良好关系。其实她既不是上海人,也不是南京人,她是武汉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妈妈是本地区的居民组长,负责收取居民们的房租,人们通常一个月来一次是正常的,有邻里之间矛盾的人会来的次数多一些。但白雪梅来的次数远远超过这个频率,她并无需要钱组长解决的困难,也没有邻里矛盾要居民组长来调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组长的白天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外面串访本组居民家庭,她要负责调解居民们的邻里纠纷,甚至家庭矛盾。白雪梅来钱家串门时,更多的是钱先生一人在家,于是就他们两人聊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先生是一名退休的小轿车司机,以前在南京一军队大院为军官开小轿车。他是解放初期从上海招募到南京来的。解放前他是上海的小轿车司机,为外国洋行和大老板们开车。钱先生原本是一河南农村小孩,后被传教士带到了上海,成了汽车司机。他本来是可以穿上军装成为军人的,但他在上海混过的地方太多太杂,曾经还是基督徒,甚至还查出得过花柳病,于是他被人民军队拒之门外,只让他成为一名军队的职工,他还是小老百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家就老夫妻二人,钱先生早年得过花柳,不能生儿育女,就从上海领养了一个女儿。钱爱娣这时已经被下放到了农村。钱先生退休了,整天都是一人在家,百无聊赖,白雪梅过来陪他聊天,说得都是过去的开心事情,就成了钱先生最开心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们的谈话内容是非常随机的,可以从准备烧的饭菜谈起,也可以从现在的气候谈起,也可以从人谈起,总之,他们不会有言之无物,谈不下去的时候。他们总能把过去旧上海的事体拿出来谈说,二人对往日的纸醉金迷是无限的怀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时的我还是个小屁孩儿,对他们用一种独特的语言交流产生出了浓厚的兴趣。我就在能够听到他们说话的但不被他们发现的地方,偷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听了几次,我居然能毫不吃力地完全听懂了他们说的上海话了。当然,这是秘密,我不曾告诉过任何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通过偷听他们的话,和对他们的言谈举止的观察,我已经对旧时上海滩上的有钱人的生活留下了些许印象。白雪梅抽香烟的姿态很是优雅,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笑容,简直迷死人,而且她说话的声音更是好听得不得了,更是迷死人。记得有位上海来的小开看过白雪梅的表演后说,“迪格宁佛是阿拉上海滩浪厢老底子格舞小姐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滴,一点儿不错,白雪梅就是以前上海滩上的舞小姐,她是个舞女,说得再难听点就是,妓女。后来院子里的老人都这样说,他们说一眼就看出来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她的职业特征非常明显。这时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白雪梅早死了,我也不是小屁孩儿了,邻居年长者们才说了出来。可惜的是我知道得太晚了,失去了观察了解旧上海的活化石的机会。更遗憾的是,钱先生不久也死了。他很喜欢对周围的年轻人讲他的“辉煌历史”,特别是在上海滩上的潇洒生活,吃喝嫖赌玩女人,他样样通,不然怎么会有花柳病呢?他为当时的小青年们及时的补上了人生中的重要一课。可惜我没有机会得到他的启蒙,我还太年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雪梅的频频到访,不久就被钱妈妈发现了,因为钱先生经常忘记了老太婆交代他要做好的事情,不是菜没有洗好,就是饭没有烧好,甚至还忘记把晾干了的马桶收回家来,害得钱妈妈回来没有马桶上,这个错误是不可以原谅的。有几次钱组长已经回到了家里,钱先生还在与白雪梅有说有笑的聊着过去的陈谷子烂芝麻,钱小组长的脸即刻就拉了下来,说话也不好听了,于是他们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白雪梅也即刻实相的离去,从此不再登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白雪梅是想好好在家带小孩,哪一家的门都不串,安安静静的过自己的小日子。但自从工宣队进入了鼓楼街道后,居委会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除了跟着居委会的一帮老头老太社会青年举着小旗子上街游行,今天去打到苏修,明天又庆祝最新指示发表,她尽量参加,散了就回家,过后不思量。可是现在要求她天天都要去参加居委会的政治学习,还要求她交代自己的过往和来路,这就让白雪梅非常的害怕了,她开始抗拒参加政治学习。所以,她总是推脱小孩儿在家,不能离开她的照看,不能参加学习,或者去了以后总是找借口很快就离开,不是身体不好,就是小孩在家不能离开她。她用这样那样的理由,终于让她逃过了今年的学习。南京的天气进入秋冬季节后,人们就不能在露天里学习了,又没有室内可以容纳这么多人,所以今年就不学习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秋天到来年的春夏,天气温暖再出来学习,有大半年的时间,白雪梅在家安静的生活,但她的日子已经回不去以往的平静状态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形式越来越好,不用参加居民小组政治学习也是能够感觉到的。三条巷的四类分子们,被斗得越来越厉害了,他们每天都要在下午去巷口集中,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向毛主席老人家请罪,天黑后才能回家。看着这些四类分子的遭遇,白雪梅的心里是即难受又庆幸。她的男人,也曾是四类分子,她庆幸他几年前死了,不然也会被革命小将打得头破血流。四类分子们就站在她门外的马路边弯腰低头请罪,周围的小孩子们用石头泥土砸他们,下雪了就用雪球砸他们,两个老四类分子还得了肺炎,很快就死了。但她最大的心病还是工宣队要她在学习小组里交代自己的历史,一想起这件事,她就会精神紧张,心慌,吃不下,睡不着。几个月下来,白雪梅被折磨得憔悴了许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雪梅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从来不表露出自己的优越,不得罪任何人,不张家长李家短,所以,到了来年春来花开时,居民小组的政治学习虽然恢复了,但并没有人盯着她,要她坦白交代历史。其实这也是她因祸得福和与钱组长家的关系救了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雪梅靠着一个月8块钱的生活补助和带小孩的收入,在南京只能勉强度日。如果她每天都要出去学习,小孩没有人照顾,她有可能失去这份工作。白雪梅靠8块钱是肯定过不下去的,她无子女,是五保护,一旦发生情况,她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由鼓楼街道和居委会负责处理,他们是坚决不愿意照顾五保护老人的。同时,钱妈妈也不断在工宣队前说她的好话,起到了保护伞作用。但所有这一切,白雪梅都不知道,她也不可能知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冬去春来,万像复苏。三条巷的某居民学习小组,在气温舒适宜人的春暖时节,卷土重来了。白雪梅还像以前那样,在学习时总是找机会溜回家,却并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但她的担忧和恐惧并没有丝毫缓解,而是越来越严重了。这几个月来,她目睹了这个院子里里外外发生的一切,苏州人许老太的遭遇尤其让她心惊胆战,不寒而栗。她对于许老太在斗她时说出来的过去,不要太了解,太熟悉,她是过来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天,不,就像发生在刚才,现在还在继续进行着。白雪梅经常从噩梦中惊醒,脑海中不停的翻滚着四类分子们在严寒中请罪的场面,许老太弯腰低头,大小便顺着她的腿脚流下来,老许家夫妻先后死去,老房的贫病而故,汤老太倒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雪梅就一个人,没有人能分担她的痛苦,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她一个人扛。她把自己比对着许老太,她们有着太多相似的经历,但她比许老太厉害多了。上海是大码头,她到现在都还是一个美女,她的故事应该更多,更精彩,更吸引人,革命群众是肯定不会放过她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雪梅的逻辑思维是正确的,她的形象思维也是正确的,她想象着自己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被左邻右舍工宣队追问着那些难以启齿的问题时的情景。她的大脑里不断地重现着那个耻辱的场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越是想不去想,却是想得更多,这个可怕的场面无休无止的在折磨着她。白雪梅已经开始出现了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她已经不能全神贯注地带小孩了,她就不再为人家看小孩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没有人真正知道白雪梅最后的时光是怎样度过的。她一个人,关上房门,安静的生活着,一直都是这样,没有人注意她。我猜想她一定会设想过若干种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跳井,门口就有一口井,如果死在里面这口井就废掉了,那么多人需要用这口井,她不能跳进去。投湖,附近的鼓楼广场就有一个小湖,玄武湖也不远,也有不少人投湖自杀,可以考虑。上吊最方便,就在这间屋子里,但房子就被她弄脏了,以后就不能住人了,这也使不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的这些设想最后一个都没有实现,(其实是我的设想),白雪梅最后是用了极为残忍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吞金服毒。当然,武汉女人白雪梅并没有碎金子可以吞,也没有任何毒品可以服下,她不过是把家里的小洋钉大头针吞进了肚子里,药也就是胃药安眠药仁丹六神丸之类。白雪梅这次终于扛不住了,她支撑不下去了,她果敢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举成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么多年来,我每每在工作中遇到武汉女人,我对她们绝对是敬而远之。我想这就是白雪梅给我留下的影响,刚烈的武汉女性,我是真的害怕什么地方会得罪她们,然后我被她们逼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窗外的玫瑰花现在正是开得最灿烂的时候,我到院子里剪了一支盛开的白玫瑰,插进了花瓶中。</p><p class="ql-block">“白玫瑰,白小姐,格是侬伐?”,白玫瑰,以前就是白雪梅在上海时用的花名,现在用上海话对她说出来,必须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