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39-高城的精神海拔

尼玛阿库

"世界高城理塘"。

高城的精神海拔

       曾经三次住在理塘。有趣的是，三次都是傍晚和夜里进城，第一次还是深夜。那天因为路上堵车，到时已是凌晨，匆匆找家旅馆住下。虽然旅途劳顿，但却无法入眠，听了一夜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不明白县城怎有这么多狗。次日一早便起身到街上走走，在城中心的十字路口，看到一块耸立的石头，上面刻着“高原明珠”四个大字。转过去细读碑文，方才知道理塘是全国海拔最高的县城，4014米。原本一直以为高城会在西藏，不曾想却在四川，足见自己的孤陋。一夜无眠大概是高反的症状。若干年后，西藏的双湖特别管理区改县，理塘便退为老二。
       理塘，汉时白狼地，曾是羌人游牧的旷野。藏语称“勒通”，意为“平坦如铜镜的草坝”，是青藏高原东缘最接近天空的城，故亦称“天空之城”。

毛垭大草原 理塘一隅。

       理塘的清晨始于白塔公园转经筒的旋转。白塔公园就在城里，这座矗立于川西高原的白色圣迹，不仅是藏地信仰的象征，更是历史的载体。白塔的起源可追溯至唐蕃联姻的历史节点，相传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为纪念征服木氏王朝及弘扬佛教，于康巴藏区建三塔。理塘白塔以白布裹经藏于塔中，祈愿纯洁与和平。主塔高30余米，众多小塔环绕，让人陡生庄严敬畏。其造型遵循藏传佛教菩提塔的形制，上圆下方。塔内供奉的经藏、夜明珠、火龙珠等珍宝，则被视为“镇塔之灵”，赋予其神圣性。据传，白塔与康定新都桥、理塘毛垭草原的另两座佛塔并称“三兄弟”，共同守护康巴藏区的安宁。
       一大清早，公园里便有不少男女藏人围着白塔顺时针转经，手持经筒低诵经文，从面容到身姿步履，都那么虔诚而从容迟缓。一些天不亮就来转塔的老人，这时坐在塔下晒着初升的太阳，静静地，只有手中的经筒依旧缓缓转动。有些游客来了，匆匆拍照，匆匆离去。这种鲜明对照，似乎是两种时间观的碰撞——前者是向内的、循环的、与自然同频的生命节律；后者是向外的、线性的、被效率驱赶的现代性焦虑。经筒架上铜质经筒被无数手掌摩挲得锃亮，筒内珍藏的经卷也许早已破碎成絮，但转动本身已然自成圆满。信仰的本质，或许在于动作的世代重复中沉淀的敬信。

白塔公园。 清晨就到白塔公园转经的藏人。

       走在当年尚十分简陋的街上，听到远处有梵音隐约。向街边商家打听，说是城北有一大寺，叫长青春科尔寺，也叫理塘寺。沿路爬上城北山坡，赫然眼前的赭红色外墙与鎏金屋顶在阳光下交织出漫射的光晕。这座康巴藏区最宏大的黄教寺庙，其“长青春科尔”之名意为“弥勒佛法轮”。寺院建筑依山势层叠而上，寺内珍藏的班禅坐床、三世大活佛马鞍、明清时代壁画与镀金佛像等瑰宝。据说在藏历正月十五的酥油灯花会上，千盏酥油灯连成星河，灯火将信徒的祈愿汇入宇宙的浩瀚。遗憾三次都未能亲睹。

俯瞰恢宏的理塘寺。 理塘寺近景。

       整个理塘，就是一座千户藏寨组成的县城。藏寨，是理塘最鲜活的肌理。400余座藏式石木房依山而建，窗棂雕刻八宝吉祥纹，门楣悬挂牦牛头骨，屋檐下晒着红景天与松茸。这里没有“景区”的疏离感，老妇人摇动转经筒的窸窣声、酥油茶沸腾的咕嘟声、雕版印经的笃笃声，构成生活的三重奏。
       夜幕降临，当你站在东山顶远眺，千户藏寨的灯火次第亮起，宛如大地向星空归还借来的光。白塔的倒影在月光下摇曳。远处有牧民围着篝火跳锅庄舞，歌声穿透稀薄的空气传来。你可以想象康巴汉子的藏袍在火光中翻飞，而女子的银饰叮当如私语。藏寨烟火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性。我能确定的是，祖辈生存在海拔四千米处的族人，每一场欢愉，每一碗滚烫的酥油茶，每一圈转经筒的旋转都是对苦难和虚缈的抵抗。生命无需宏大叙事填充，只需在某个瞬间，将神性注入凡俗。灯火终将熄灭，但点燃的瞬间，人已将自己投射向无限。

千户藏寨一隅。 千户藏寨夜景。

       每次进城，理塘毛垭大草原都笼罩在夜色中。但出城时往西沿无量河谷上行约30多公里，眼前便豁然开朗，一片辽阔的大草原就在阳光下铺陈着眩目的明媚。风卷起草浪，如一部无字经书翻动，每一页都是大自然出人意料的诗句——250多平方公里的浩瀚草原，夏日湛蓝的晴空下，牛羊成群，碧草连天，盛开的野花姹紫嫣红，打一个滚就是一身花香；秋天晴空高远，草木镀金，云影在草尖流淌；冬日则白雪覆盖，天地归于寂静。四季轮回，牧民驱赶牦牛群的剪影，在光与雾中渐行渐远，丹顶鹤水獭羚羊青羊黄鸭旱獭等野生动物出没其间，苍茫中点缀着帐篷、毡房。发源于海子山的无量河从草原中部穿过，十数条支流在草原上流趟，河两岸分布着大片沼泽湿地。一座高大白塔耸立在远处绿色之中，据说是文成公主在康区所建的三大佛塔之一。《中国地理》曾将这里评选为中国最美六大草原之一，被称为“康巴华丽的大客厅”。
       300多年前，仓央嘉措留下了对理塘的向往：“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我，不会远走高飞，到理塘转转就回。”传说这里是他旷世情人卓玛的故乡，这个以诗为舟渡己亦渡人的智者，将爱糅进了理塘的神性——此地既是爱欲的地理坐标，亦是纯粹精神的原乡。在缺氧的理塘，诗意的栖居恰在于将生存转化为一种仪式：每一次的呼吸，每一场的欢爱。
       别了理塘，“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毛垭大草原中的白塔。 别了理塘，寂静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