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虎看病记

王腊忠

牛大虎从京城做完舌癌手术回来了，连伤口缝线都没拆，就被医院"请"出了门。他满脸忧色找到我，一进门就扯着沙哑的嗓子抱怨："那医院跟赶集似的，病床紧俏得很，我这舌头还渗着血就给打发回来了！"说话时，他不自觉地用手去摸包扎处，纱布上还渗着淡黄色的药渍。

牛大虎不到六十岁，虽只有初中文凭，却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成了本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他的一双儿女也格外争气，年纪轻轻，就是单位中层干部，如鱼得水，前景灿烂。

事业风光的背后，是牛大虎近乎玩命的工作节奏。熬夜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而槟榔和香烟，则成了他提神醒脑的“哼哈二将”——左手一根烟，右手一颗槟榔，仿佛少了它们，漫漫长夜就熬不过去。

三个月前，牛大虎发现右侧舌缘持续不适，在本地三甲医院就诊时，主治医生通过临床检查当即作出判断："肉眼观察符合舌癌早期特征，建议立即住院手术。"这个突如其来的诊断，让他措手不及，忧心忡忡。

办理住院手续时，消毒水的气味刺激着他的神经。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两个念头越来越清晰：首先，他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诊断；更重要的是，他认为需要更权威的病理确认和手术方案评估。次日清晨，他果断办理了出院手续。

经朋友推荐，他了解到我院在头颈肿瘤领域的诊疗优势。一周后，我的专家门诊迎来这位带着完整检查资料的患者。诊室里，他指着CT片认真询问："王医生，你看这个病灶的边界特征，有没有更精准的判断方法？"

他张开嘴的瞬间，我戴着手套的指尖触到右舌缘，肉芽肿样的突出物，表面还带着凹凸不平的溃疡面，扪之疼痛明显。二十年的口腔颌面外科经验，让我的神经瞬间绷紧，这绝不是普通溃疡。在局部麻醉药推注的轻微刺痛中，我利落地取下小块楔形组织，鲜红的创面在无影灯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加急活检的绿色通道连夜运转，次日黄昏，病理报告单就出来了："舌部高分化鳞癌"五个字像刀刻般清晰。窗外夕阳把诊断书染成了凝血般的红色。

牛大虎对我的医术向来信任有加，但这次面对癌症诊断，他的家人却格外谨慎。妻子红着眼圈劝道："老牛，咱家不差那几个钱，还是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看吧。"大女儿更是直接订好高铁票："爸，京城大医院的专家号，我都给您挂好了。"小儿子默默递上一叠打印好的就诊攻略，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京城三甲医院的优势科室，全家决计启程赴京求医手术。

牛大虎回来拆线那天，带给我两个意外。他递来的住院发票上，赫然印着一万八的费用。作为基层医生，我清楚舌癌原发灶切除加上人工生物膜修复，再配合右侧颈部淋巴结清扫，这套复杂手术在我们这儿怎么精打细算也难低于这个数。

更让我吃惊的是他舌头上的缝线——粗糙的黑色丝线，像是从老式缝纫机上拆下来的，成本不过几毛钱。这让我想起常德路边摊八元钱的盒饭，用料非常低廉。大老远跑去京城求医，结果怎么这样？我不禁摇头。

牛大虎的医疗账单让他五味杂陈。住院治疗费仅万余元，但往返机票、酒店食宿等开销却高达五万。总计七万多的花费中，近八成竟花在了"医疗周边"。

在严格执行医保政策的北京三甲医院，他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制度壁垒。当他想自费升级使用口腔生物膜缝合舌部创口时，主治医师坚决摇头："医保目录外的项目，我们不敢采用。”即便他再三表示愿意全额自担费用，医生仍严守红线："超标使用自费项目会触发医保预警，我们担不起被投诉的责任。"

在这家日均门诊量破万的医院里，制度是铁律。挂号窗口前蜿蜒的长龙、住院部走廊加满的临时病床，都在无声宣告着医疗资源的紧缺。医生们按章办事的严谨作风，让特权与金钱都失去魔力。”在这里，排队才是硬通货。"牛大虎苦笑着总结。

牛大虎的舌侧缝线粗得像一簇野草，在灯光下格外刺眼。这倒让我拆线时省了不少功夫。拆完线，他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了下来。

舌癌手术通常要扩大切除范围，他的创面比预想中更宽。，舌头严重扭曲变形，泛红的创口还带着炎症。说话含混不清，像含着滚烫的年糕，口水总是不受控制地往外淌。

"会好的。" 我递给他纸巾，看着他用笨拙的动作擦拭嘴角，"创口愈合需要时间，慢慢来。" 他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神采。

不久后牛大虎又来找我复查。诊室门被推开时，我正对着电脑写病历。他走路还是那样，右肩微倾，像是要平衡什么。

"舌头吃饭和说话还是不行”他坐下，含混地挤出几个字，嘴角抽了抽。

我让他张嘴。灯光下，右舌缘像被啃过的树叶，参差不齐。上次手术切得很广泛，原发灶清得干净，但代价是舌体缺损严重，如今扭曲着，说话像含了块热豆腐。

"槟榔戒了吗？"我问。他摇头，摸出烟盒，又塞回去。"再抽，下次可能就不是舌头的事了。"我合上病历本，"要不要重新给你做一次舌部松解手术，用非常好的口腔修复膜？”他起身，摆摆手，不想再折腾了，能活就行。

门关上时，我听见他含糊地骂了句什么。窗外蝉鸣刺耳，淹没了他的骂声。

牛大虎每次复查都会发虚火，紧紧捏着的复查单布满汗渍。走廊消毒水的气味，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我递过保温杯时，发现他指尖冰凉。

"京城大夫下刀有讲究。"我旋开杯盖，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片，"多切半厘米组织，就少一分复发的风险。再说，我压低声音："比咱们市级医院还省三成费用。"

候诊区电视正播着午间新闻，某地级市医院刚爆出误诊纠纷。牛大虎盯着屏幕，喉结动了动。窗外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来，一片黄叶，“啪”地贴在窗玻璃上，像张泛黄的病理报告单。

诊室里回荡着护士时大时小的报号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生生划破了候诊区凝滞的空气。他触电般从塑料椅上弹起，皱巴的病历本从膝头滑落，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颤抖的阴影。他弯腰捡病历本，身子佝偻如弓。我好像突然读懂了，他攥紧的拳头藏着的全部重量：原来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带着锈迹的勋章，要用结痂的伤口去擦拭。

“风起时兮信断时，寒心凝霜谁能知。众口铄金信难存，心寒之感谁能解。世事难料信何存，寒心孤立不堪忍。”牛大虎喃喃自语，踉跄着走出诊室。形影腾腾夕阳里，春水渡旁渡，不知那答儿是春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