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土楼✍️✍️

龙眠山翁

　　黔东南有千户苗寨，皖南也有百户土楼，皆值得一游。孟夏时节，我们驱车百余里，来到歙县深渡镇的阳产村，游览中国现存最完整的阳产土楼群。

车行至新安江边的盘山道时，雨忽然稠了。雨刷器在玻璃上刷出的水渍，像是徽墨泼在了宣纸上，一幅扇形水彩画卷徐徐的展现在眼前，数百座土楼从云雾里浮了出来，青山苍松竹海四面环绕，黄褐色的屋脊在烟雨中若影若现，层层叠叠，恍若天神随手撒落的金粟，在烟雨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便是徽派建筑的独特奇葩，一座生长在悬崖边上的古老城池。

“阳产”二字的寓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深奥，阳即面朝阳光，产是徽州方言陡峭之意。阳产村为郑姓居地，相传北宋年间，郑氏先祖守猎来到这里，只见猎犬躺在山凹久久不愿归去，四顾但见群峰如莲瓣合抱，山泉自石隙泠泠而出，古木参天处竟有平地若掌，遂叹“此乃天地设鼎之处”，举族迁居。如今，猎犬引路的传说被镌刻在祠堂照壁上，八百年光阴淌过，青石浮雕里的猎犬仍保持着回首凝望的姿态，仿佛仍在等待主人跨越时空的应答。

整个村落依山就势而建，以土楼为主，现存367栋，或方或圆，高低错落，暗合了《考工记》中“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的匠心智慧。青石垒砌的地基深深楔入岩层，土墙里掺着碎瓷片，竹筋织成经纬，黄泥、石灰加糯米浆，筑就了比水泥更加坚固的精典。居家过日子冬暖夏凉，难怪徽州有谚语，“有福之人歇土墙（即土楼）”。

立足土楼间，触景忆从前。半个世纪前我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时，隔壁生产队也叫土楼，但跟阳产土楼无可比拟，寥寥几栋，不成气候。当年土楼没住过，土坯茅草房享受过一年多，着实感受到与现代化钢筋混凝土垒砌的城堡相比，虽其貌不扬，但其舒适度毫不逊色，冬暖夏凉，接地气，原生态。屋檐下，麻雀筑巢，地角处，耗子打洞，它们都会毫不避讳的与人类共享原始的舒爽。

　　撑伞走过七十二条湿漉漉的石阶，阳产人家的炊烟在雨里融成青雾，登上最高处的“观云楼”俯瞰整个古村落，黄色墙面与背后赭红色的山岩浑然一体，石板巷弄如叶脉般在楼群间蜿蜒，游客与村民侧身擦肩而过，雨水顺着瓦当下垂成珠帘。

我们来到一户人家，院中的青石水缸盛着半瓮云天。主人正在煨着火腿笋汤，她指着梁柱上的焦痕说，这栋土楼经历过七代人的炊烟。抬头望去，梁上的雕花纹样虽已褪色，却在烟熏火燎中愈发显得庄重。二楼粮仓的木板墙留有细密气孔，山风穿堂而过，带着陈年稻谷的醇香，原来土楼的智慧不仅在御寒隔热，更在每一道缝隙都暗藏与自然对话的玄机。

　　出来时巧遇两位北京大妈，正在摆着pose与一栋土楼同框，原来这是栋五角土楼，屋檐下的墙面上挂着四只硕大的箥箕，表面涂抹成嫣红，分别写着四个煞是显眼的黄色楷体大字——“五角大楼”。她们笑侃，我们不远千里来拜访土楼的“国防部长”。

隔着雨缝，导游给我指点后山的采石场。青石基座上深深浅浅的凿痕，还留着清嘉庆年间铁钎的余温。那些被山洪冲垮又重建的土楼，墙体里掺着陈年的稻壳，新夯的黄土裹着祖辈的骨血。云雾漫过晾晒玉米的竹架，恍惚看见光绪年间的郑氏子孙正把金黄铺满晒场。

　　下山时雨水渐疏，暮色染透山坳，土楼群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传出隐约的电视声响。后视镜里的古村落渐行渐远，这些当年黄土筑就的烟火土楼已成为当下解读农耕文明的密码，宛如璀璨星辰，闪耀在历史长河中。此刻，土楼群正以最谦卑的姿态匍匐在山凹里，如同大地的掌纹，默默记载着人与自然的恒古缔约。

注：1.《中国作家网》2025年5月23日推出；

2.《江淮时报》·江淮同心圆2025年5月23日推出；

3.《安徽老年报》2025年6月5日刊发；

4.《同歩悦读》2025年6月10日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