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旧蒲扇

蒋继雄

细伢子辰光，江西赣中这旮旯的夏天热得人发癫，日头一晒，连地皮都发烫，活脱脱一个大蒸笼。那时节，空调是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电风扇也金贵得很，十户里头难见一户有。每到夜晡头，日头落了山，暑气还赖在村子里打转，各家各户搬出竹床板凳，在天井里寻块荫凉地，摇着蒲扇话家常。要是天井里闷得透不过气，保准呼啦啦全往村口那棵老樟树下钻，那可是全村人的“避暑圣地”！

这棵老樟树可有年头了，枝桠伸得老长，叶子密匝匝的，像把撑开的大绿伞，遮得底下阴凉阴凉的。树下天天挤满了人，老头老太摇着蒲扇打瞌困，小把戏们最是猴急，在树荫底下追追打打，有的还围着树兜圈子跑，跑得衣裳全汗湿了，后背洇出深色的印子。大人们扯着嗓子喊：“慢点跑嘞，当心跘跤！”嘴上凶巴巴，脸上却笑出了褶子，可话刚落音，这群小讨债鬼又跑得没影了。

大人们也闲不住，有的凑成一堆聊家长里短，张家媳妇生娃、李家老汉赶集，鸡毛蒜皮的事儿能唠上半夜；有的找个角落靠墙眯着眼打盹。要说最热闹的，还得是听谢五爷讲故事，他往石墩子上一坐，准能把全村男女老少都勾过来。五爷是村里有名的故事大王，只要他一开口，大伙儿就把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五爷讲故事的时候，手里的蒲扇跟着情节晃，讲到封神榜里神仙打架，扇子“唰”地一挥，风一吹，感觉神仙就要从故事里飞出来了；说到梁山好汉的事儿，扇子“啪”地拍在手上，就像好汉们在大声吆喝。大家听得入迷，眼睛都不敢多眨，偶尔有蚊子飞过来，随手拿扇子赶一下，眼睛还死死盯着五爷，生怕漏了半句。树上的蝉叫个不停，倒像是给故事配的背景音乐，让这夏天的晚上又热闹又温馨。

这边正热闹呢，我奶奶也慢悠悠地拄着蒲扇，摇摇晃晃地来凑热闹了。1手里不急不慢地摇着那把旧蒲扇，老远就能感受到蒲扇送来的阵阵清凉。轻轻摇起蒲扇，那风啊，柔得就像羽毛，慢悠悠地飘过来，把蚊虫赶得远远的，给我送来一片温馨。蒲扇摇啊摇，摇醒了我的梦，也摇进了我童年的心坎里。在这燥热的日子里，为我和奶奶“圈”出了一块儿专属的凉快地儿。

奶奶的这把旧蒲扇，扇面规规矩矩的，是椭圆形，用的是精心晒好的蒲草，一根一根，仔仔细细编出来的，最外面还有花布包了边，十分好看。年头久了，蒲草那原本翠生生的绿早就没了影，变得微黄，远远瞅着，就有怀旧感，满身都是故事。凑近了细细瞧，扇面上横竖交错的面纹，那可都是奶奶手指头磨出来的手指印儿，现在看来，藏着过去的那些悠悠往事。有些蒲草毛毛糙糙地散着，跟干枯的头发丝似的，倔强地往上翘；边缘更是磨损得厉害，蒲草丝丝缕缕地耷拉着，参差不齐，就好像是时光深浅留下的参差、斑驳历史印记。奶奶心疼得很，找来蓝得像湖水、灰得像老瓦、碎花得像春天花园的布条，沿着边，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地包裹和缝合。不久，破旧的蒲扇就跟换了身新衣裳似的，看着既暖和又精致，满是透着家的温馨。

蒲扇的把儿是竹做的，成年累月地拿着它扇风，时间长了，把儿被磨得溜光水滑，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木头上的纹铬，就像山里的小路曲曲弯弯，又似岁月的皱纹，从把儿到根儿到，一直连到人的心尖上，悄没声儿地讲着它和奶奶一块儿度过的那些恼人的岁月。握着把儿的地方，还有几块深色的印记，那是奶奶夜里给我扇蚊子、赶热气，手心出汗留下来的，这可都是疼我的“证据”啊。这把蒲扇，普普通通的，可装满了情，打小就在我心里头占了个“大地方”，金贵着呢。

在我的记忆里头，奶奶经常坐在那把旧摇椅上，身子稍微往后一仰，藤椅就“吱呀”一声，好像在跟安静的夏夜说着悄悄话。我呢，就像只爱犯困又听话的小猫，偎在奶奶的身旁，眼睛睁得大大的，满心好奇，听她讲那些老掉牙又神秘兮兮的故事。从嫦娥奔月，月宫里头冷清清的；到牛郎织女，隔着银河一年才能见一回。这些故事伴着蒲扇扇出的小口风，慢悠悠地钻进我耳朵，淌进我的心窝里。讲到有意思的地方，声音就不自觉地大了点儿，手里的蒲扇也跟着停一下，好像恨不得把故事里好玩的、感人的，一股脑儿地全塞给我。

白天同样热得让人受不了，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挂在天空，肆无忌惮地烤着大地，滚烫滚烫的，村里的小路都能把鞋底给烫化了。奶奶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扶着腰，迈着小碎步紧紧跟着我，嘴里不停地念叨：“别乱跑哈，摔着可咋整，这天热得要命。”边说边用扇子给我扇风，我跑得快，奶奶扇得也快，我慢下来，奶奶也跟着慢，就怕我热着。到了田间地头，五彩斑斓的蝴蝶飞来飞去，跟招呼我似的扇动着翅膀。我撒欢儿地跑着、喊着，尽情追那些漂亮的蝴蝶，奶奶就在旁边的树荫下找块平点的石头坐下来，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脸上挂着笑，满满的都是宠溺。

奶奶的蒲扇总在我身边晃悠，扇出来的风轻轻的，带着奶奶的疼爱。小时候，只要奶奶拿着蒲扇，我就觉得特别安心。

那年村里突然闹疟疾，大家都吓得不轻。听说有一种草药能预防，可这草药长在长满刺的灌木丛里，特别难找。奶奶知道后，啥也没说，把蒲扇往腰间一别，天还没亮就出门了。我在家急得直转圈，从白天等到天黑，才看见奶奶拖着步子回来。她的衣服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手上全是血道子，可一进门就笑得特别开心，从怀里掏出一把湿漉漉的草药说："快收好了！以后咱不怕这病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在林子里全靠这把蒲扇赶蚊子、吓蛇，一点点扒开灌木丛找草药。

后来我去城里工作，家里装了空调，风呼呼地吹，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每次回老家，看见奶奶的背越来越弯，那把旧蒲扇还放在老地方，心里就酸酸的。

现在我一想起那把破破烂烂的蒲扇，眼前就浮现出奶奶在林子里找草药的样子，想起她面对啥困难都不低头的劲儿，还有对我掏心掏肺的疼爱。这把旧扇子，藏着奶奶给我的全部温暖，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宝贝。

图片：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