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橘风雅之《氓》-去爱去生活去受伤

彭琼

2025年5月14日，青橘诗社第十六次聚会，共读《硕人》、《氓》、《竹竿》和《芄兰》。 硕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硕人》写的是卫庄公夫人庄姜出嫁时的情形。 第一章交代了庄姜的高贵出身：父亲是齐侯，齐国的始封之君是为武王灭商立下汗马功劳的姜太公，从《诗经》很多诗篇都可以看出诸侯以求取齐国姜姓女子为荣，比如《陈风-衡门》：岂其娶妻，必齐之姜？丈夫是卫侯，哥哥是齐国太子，姐姐是邢侯夫人，妹妹是谭公夫人。 第二章则具体描绘了庄姜惊人的美貌，这也是本诗最脍炙人口的一章：手像春天初生的白茅一样柔软白嫩；皮肤如凝结的油脂一样光滑洁白；脖颈如天牛幼虫一样白嫩修长；牙齿像瓠瓜子儿一样白皙小巧，额头像蝉一样宽广方正，眉毛如蛾一样弯曲美丽。这几个比喻鲜明地体现出国人以白为美的审美取向，到今天依然如此；不过这样一个刻画得具体而微的美人并没有给人多深刻的印象，真正让这个美人两千年后还翩翩活在人们心中的是这八个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为什么这八个字有如此魔力呢？她轻巧的笑容是如此美好，她美丽的眼睛是如此顾盼生辉，就是这一刹那的浅淡微笑、这一瞬间的眼波流转传达出的喜悦、羞涩、深情，似有意无意间的撩拨最动人心……王安石在《明妃曲》曾说“意态由来画不成”为毛延寿翻案，而《硕人》这八个字的点睛之笔，恰恰是呈现了美人的“意态”，使前面对具体相貌的铺陈有了着力点。具体相貌的描绘有时代局限，我很难相信今天有人喜欢“领如蝤蛴”的说法，但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态在一代代读者的阅读想象中不断地被充实、被丰满，跨越千年之后，依然是最美的微笑，并在后世诸如“回眸一笑百媚生”、“最是临去秋波那一转”等等诗句中获得传承和发扬。 第三、第四章就是出嫁的盛大排场，不赘述。 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氓》全诗共六章，二百四十字，是《国风》第一叙事长诗，讲述了一位勇敢的女子从美好的爱情走入糟糕的婚姻，最后毅然离开的全过程。有点像李娟在《我的阿勒泰》里说的：去爱、去生活、去受伤。如果你希望在生命中和他人有甚深的羁绊，就要做好深夜痛哭的准备。哪怕含泪，也要走完自己选择的道路。这是每次读《氓》我都会被深深打动的地方。 氓，有流民的意思，就是生活不那么安定的人；和农民固守一方土地不同，“氓”做点小生意，贩卖布匹丝绸；在四处奔波“抱布贸丝”的过程中，他遇见了女主。诗的第一句是女主的第一印象：氓之蚩蚩，他的笑容活泼顽皮，轻巧明媚，这和《硕人》写庄姜的笑容“巧笑倩兮”异曲同工。两人一见钟情，依依不舍，在淇水送别；男主没有“良媒”去求娶女子，还对女子大发脾气，痴心的女子反而安慰他：你不要生气了，我们就以秋天为期吧。我们几乎听到命运悲剧的齿轮开始转动：排名士农工商之末的“氓”算不得良配，更何况这婚姻还缺乏礼法保护。第一章的初遇动心就在“秋以为期”的盼望中结束。 第二章是相思和出嫁。登上高高的山丘远望复关，看爱人的身影有没有出现。“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短短十六个字，从不见到既见，从涕泪到言笑，相思的痛苦和甜蜜是爱情最天真的模样。女主也不算完全被爱情冲昏头脑，虽然没有良媒，她还是找人对婚姻前景做了占卜，占卜的结果是“无咎”（没有灾祸）。其实经常占卜的同学都知道，“无咎”在《易经》的占验之辞中处于中间地位，最多也就是不好不坏，还要建立在“善补过”的基础上。但是女主还是带着嫁妆高高兴兴地出嫁了。 第三章中断了回忆叙事，插入了女主的一段议论。她从桑树起兴，她和氓的婚姻也是从布丝的贸易结缘，和桑树有莫大关系。桑叶未落之时，枝叶繁茂；可怜的斑鸠啊，不要贪食桑葚；可爱的女孩子啊，不要耽溺与男子的情爱；男子的耽溺尚有解脱之时，女子的耽溺无可解脱啊……为什么女主会发出“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的告诫呢，答案在第四、五章。 女主自嫁给氓后，夙兴夜寐、操劳家事，然终不能改变家境的贫困，而丈夫在遂愿成婚之后，却变得日益粗暴。此时的“至于暴矣”和初遇的“氓之蚩蚩”是对比；相思时的“送子涉淇”和此时自己返回娘家的“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也是对比。婚姻现实与热烈爱情的巨大落差令女主黯然神伤：静言思之，躬自悼矣。这和《邶风-柏舟》的贤者感慨自己“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的不遇之情是相通的，命运无法把握，现实终归痛苦，那要如何自处呢？ 第六章再次出现了淇水：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淇水总有彼岸，洼地亦有边际。年少初识、言笑晏晏的美好时光，及尔偕老、信誓旦旦却最终被违背的美丽誓言，终将随风而逝，亦已焉哉…… 弃妇诗是《诗经》的一大母题，有很多首，比如《邶风-谷风》、《王风-中谷有蓷》、《小雅-谷风》等，多以怨愤的情感为主，但《卫风-氓》不同。在整首诗中她既不贬低自身的美好（“女也不爽，士忒其行”），也从未诋毁爱情的美好，第一二章的初遇的情动、涕泣言笑的相思都令人读之难忘。她坚定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也勇敢地承担了自己的命运，所以两千年之后还“凛然有生气”，让人叹惋不已。 竹竿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尓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竹竿》和《邶风-泉水》的主题完全一致，都是写卫国女子出嫁于诸侯，怀念故国故人，出游消愁。很多用词都一模一样，比如“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等，也都以泉源、淇水起兴，此处不赘述。<a href="https://www.meipian.cn/59z0ltpe" target="_blank" style="font-size:18px;">青橘风雅之《泉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a> 芄兰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童子配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语带戏谑，嘲笑这个童子“佩觿”、“佩韘”（做成人装束）后就装模作样不和这女子好了，也算《淇奥》里“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一个实践吧。 很喜欢梅岭渔翁的这幅字。字好意思好，读书以有涯随无涯，要万川归海；下笔则是从细微入显明，要一峰超拔。与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