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止观江海：《老子新解（帛书版）》第三十二章

须弥

道隐无名，止观江海

——《老子新解（帛书版）》第三十二章

●原文：

道恒无名，朴唯(虽)小，

而天下弗敢臣。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天地相合，以俞(雨)甘洛(露)，

民莫之令而自均焉。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

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俾(譬)道之在天下也，

犹小浴(谷)之与江海也。

◆今译：

大道恒存却无可名状，它虽然隐微难见却是质朴本真，

天下万物都不敢轻视它（的作用）。

侯王若能持守大道（无为），万物将会循道自化（万众归心）。

天地阴阳（之气）和合交融，降下甘霖雨露，

无需人为调配，却自然均匀（滋润大地）。

（万物）开始兴作，便产生了各种名称（人因立名分职而确定尊卑）；

但（求名）也需懂得适可而止，唯有知止方能避免灾祸。

道化育天下的方式（天下万物循道），

就像涓涓溪流终将汇入江海般自然。

◆注释：

①道恒无名，朴唯(虽)小，而天下弗敢臣：大道恒存却无可名状，它虽然隐微难见却是质朴本真，天下万物都不敢轻视它（的作用）。

道恒无名：大道恒存却无可名状。唯有当万物处于本然、纯朴状态时，道才得以显现。

无名：喻“道”。如四十一章“道隐无名”。冯友兰：“道作为万物本原，无从命名，所以无法用语言表达它。”

朴：纯朴、本然。本义为未经雕琢的原木，喻指道的原始质朴、本真状态。《说文》：“朴，木素也”，强调原始质朴的特性。王弼：“朴之为物，以无为心也，亦无名。故将得道，莫若守朴。”释德清：木之未制成器者，谓之“朴”。

小：“道”是隐而不可见的(“道隐无名”),所以用“小”来形容。范应元:“‘道’常无名，固不可以小、大言之，圣人因见其大无不包，故强为之名曰‘大’，复以其细无不入，故曰‘小’也。”

张默生：““小’字，指‘无名朴’说，亦即指道体而言。道体是至精无形的，故可说是‘小’。但此‘小’字，不是普通大小之小’，因有时从另一方面看，此‘小’字又可说是‘大’了。下章有云:‘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 这都是形容道体的。《庄子》上说的‘其大无外’，是就‘大’一方面来说；‘其小无内’，是就‘小'一方面来说。”

而天下弗敢臣：而，语助词，表承递。朱谦之：“‘天下不敢臣’，谓道尊可名于大也。”

②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自宾：自动归附臣服。指万物自发尊崇道。“宾”通“傧”，意为宾客、归顺者。

河上公注:“道道能阴能阳，能施能张，能存能亡，故无常名也。朴虽小，微妙无形，天下不敢有臣使道者也。侯王若能守道无为，万物将自宾服从于德也。”大道初成，天地未形，无物而生，故曰“道恒无名”。“朴”谓真之未散，“小”谓体之微眇，虽微眇难见，天下莫不以道为主。侯王若能守道无为，则万物将自宾、自化，听其自然。

③天地相合，以俞(雨)甘洛(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焉：天地阴阳（之气）和合交融，降下甘霖雨露，无需人为调配，却自然均匀（滋润大地）。

俞（雨）：通假“雨”，作动词则有“降（雨）”义，指自然降下的雨水。

《说文》:“雨，水从云下也。”段注:“引申凡自上而下者偁‘雨’。”《春秋经》文公三年“雨螽于宋”，《诗经·邶风·北风》“雨雪其雱”，“雨”皆释“降”。

民莫之令而自均：人们无需指令而“道”之养物犹甘露之自然均普。

五十一章说“道”之生育畜养万物时云“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言无人指令而“道”能自然化育万物。

莫之令（合）：听其自然之意。易顺鼎:“按唐韩鄂《岁华纪丽》引作‘民莫之合而自均’，‘令’疑‘合’字之误。‘莫之合’即听其自然之意也。言天地相合，则甘露自降，若民则莫为之合，而亦且自均，极言无为之效耳。”

朱谦之:“此言‘人莫之令而自均’，盖古原始共产社会之反映，语意与五十一章‘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相同。作‘令’、作‘合’、作‘命’，谊均可通，惟此作‘令’ 是故书。”按今本“人”字乃唐避太宗讳所改。“民莫之令而自均焉”，正合无为而治之旨，朱说至确。

王弼注:“言天地相合，则甘露不求而自降。我守其真性无为，则民不令而自均也。”

④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万物）开始兴作，也便产生了各种名称（以示区别——物因命名标识而区分种类，人因立名分职而确定尊卑）；但（求名）也需懂得适可而止，唯有知止方能避免灾祸。

始制有名：万物兴作，于是产生了各种名称、制定名分制度。“始”是指万物的开始。“制”，作(林希逸注)。“始制有名”即二十八章所说的“朴散为器”。

王弼注:“‘始制’，谓朴散始为官长之时也。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过此以往将争锥刀之末，故曰‘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也。遂任名以号物，则失治之母也，故‘知止所以不殆’也。”按：朴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诸器成，圣人因之而立名分职，以定尊卑，即老子所言“始制有名”也。朴散真离，因器立名，锥针之利必争，则徇名忘朴，逐末丧本，圣人亟应知止而勿进，行无为之治，复无名之朴，故知止度限所以不殆也。

傅山:“‘始制有名'，‘制’即‘制度’之‘制’，谓治天下者初立法制，……后世之据崇高者，只知其名之既立，尊而可以常有。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读老子》，《霜红龛集》卷三十二)

知止：知晓界限，知道行事的限度。“止”，适可而止，含主动克制之意。呼应“反者道之动”的辩证思维。

殆：金文字形从“歹”（残骨）从“台”，本义为危险。《说文》：“殆，危也”，此处引申为灾祸。

⑤俾(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浴(谷)之与江海也：道化育天下的方式（天下万物循道），就像涓涓溪流终将汇入江海般自然。

俾：通假“譬”。

小浴（谷）：“浴”通“谷”，以溪谷的谦卑包容喻道，与江海的宏大形成动态平衡。按帛书“小谷”，世传本皆作“川谷”，彼此不同。帛书组于乙本注云:“小，通行本作‘川’。《墨子·亲士》:‘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亦言‘小谷’，与乙本合。”足见《老子》原作“小谷”，“川”乃“小”字之误。

王弼注:“川谷之与江海，非江海召之，不召不求而自归者也。行道于天下者，不令而自均，不求而自得，故曰‘犹川谷之与江海也’。”

蒋锡昌:“此句倒文，正文当作‘道之在天下，譬犹江海之与川谷’。盖此文以‘江海’譬道，以‘川谷’譬天下万物。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江海善下与道相似，故老子取以为譬也。‘道之在天下，譬犹江海之与川谷’，言道泽被于万物，则万物莫不德化；譬犹江海善下川谷，则川谷无不归宗也。此句与上文“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句相应。”

◆新解：

守朴归真循大道，知止均和润苍生。

道化万物而不居其名，质朴无形却主宰生发。大道自身质朴本真；它无为自化，发生作用自然而然；千条溪流终归大海。故求名争先亦须适可而止，过犹不及。本章以“道隐无名”为轴，通过“朴—甘露—溪流”三重意象，构建了“道法自然”的认知体系：以“朴”喻道的本质属性（质朴无名），以“甘露”喻道的运行规律（无为自化），以“溪流江海”喻道的终极境界（自然归真）。三个递进层次暗合“本质-规律-境界”的认知逻辑，将抽象哲学转化为可感知的自然图景，揭示自然法则的无为本质：它如天地氤氲降甘霖，不待号令而润泽均平；又如溪流归海，以卑微之势成就浩瀚之功。

治国理政当如天地施雨，以无形之治成就均和之境。若能守持大道，万物自会如江河归海般各安其位，恰似天地交合时甘露自降，无需人力干预而自然均平。面对现代社会纷繁名相，个人生命当效溪谷入海之道，时刻葆有“知止”之清醒，以谦卑姿态融入自然节律，在功业追求中守住本真，在名利追逐中保持澄明，则既可避免极端之祸，亦能如百川归海般实现生命的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