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爱

薛宏新

巴金的爱

文/薛宏新

骨灰盒搁在五斗橱第三格时，老座钟的铜摆正好能扫过漆面。春阳斜斜地切进武康路寓所的百叶窗，细尘在金丝楠木盒上浮游，倒像萧珊当年织毛衣时鼻尖沾的棉絮。

巴金每日晨起擦盒，蓝布巾要过三遍水。先顺着木纹推，再横着木纹抹，最后指腹蘸着清水描那行阴刻小楷。三十三年下来，"萧珊"的"珊"字边角磨得温润，倒像是被摩挲了半辈子的玉坠。

梅雨季最熬人。老先生把樟脑丸碾碎撒在橱脚，怕潮气蚀了木纹。有回保姆挪动盒子除霉，他拄着拐杖急急赶来，枯手按在漆面上直颤："莫动，莫动，她怕生地方。"

盒盖内侧有暗槽，藏着一绺银发。是萧珊化疗前铰下的，原本说要给女儿编长寿缕。巴金每年霜降取出查看，白发在秋阳里泛着冷光，倒比当年枕边的青丝更显真切。盒底垫的绸布早褪成月白色，仍能辨出苏州河畔老布庄的暗纹。

七九年平反那日，作协送来的文件在盒上摞成山。巴金把文稿轻轻挪开："她最怕压着心口睡觉。"夜半改稿时，钢笔水渍染了盒角，他拿橡皮擦蹭了半宿，晨光里看那处斑痕，倒像萧珊年轻时眉梢的淡痣。

女儿小林从美国带回水晶盒，说能防蛀防潮。巴金摩挲着老木盒的包浆："你娘认床。"有年暖气漏水，盒面鼓起细泡，他半夜翻出萧珊用过的绣花针，借着台灯逐个挑破，针脚细密如补缀旧旗袍。

盒里常添新物件。萧珊爱看的《家》俄译本，外孙女临摹的荷花图，乃至街口新开的杏花楼糕饼票。清明焚稿时，纸灰总要留一撮撒在盒周，巴金说："她替我誊抄半辈子稿子，该闻闻新墨香。"

九旬那年摔折腿骨，卧床仍要望见五斗橱。护工把盒子捧到枕边，他侧脸贴着漆面呢喃："瘦了。"其实是他自己颧骨凹陷，在漆面映出嶙峋的影。夜半疼醒时，手指在盒盖划字，写来写去都是"不哭"——五七年批斗会上，萧珊悄悄掐他手心写的暗语。

最后时光里，眼睛辨不清木纹，就用手掌丈量。从"萧"字第一横到"珊"字末点，正好是他食指到小指的距离——当年在霞飞路咖啡馆，萧珊比划着说："我的名字有你手掌长。"

临终前夜，巴金把盒子交给小林。枯指在漆面画圈："这里头......"话没说完，但小林懂。三十三年光阴在木纹里酿成了包浆，那个怕黑怕冷怕孤单的萧珊，早被捂成了温润的老玉。

而今盒子仍在原处，晨光依旧斜斜切过。漆面新添了道裂痕，细看倒像巴金晚年照片里的笑纹。老座钟的铜摆来回扫着时光，恍惚间，又见青年巴金攥着萧珊的手说："要写尽天下的爱"，而木盒里的银发，正在春阳里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