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 第一章·初见

寒冬

<p class="ql-block">序言</p><p class="ql-block">我是从雪线起伏的高原风里,才真正开始理解陈渠珍与西原的。</p><p class="ql-block">2012年,那是我第一次进藏,没有准备,没有装备,真正的说走就走的旅行。临时买了一张从北京到拉萨火车票,就是出发了,伴随自己的是一个背包,一架相机,一本《百年孤独》。</p> <p class="ql-block">那以后,我几乎每年都会回去——每次都是不同的路线,川藏、青藏、新藏、滇藏到丙察察。我喜欢去那木措数星星,去岗仁波齐转山,喜欢在仓姑寺喝一壶酥油茶,抑或是站在林芝的桃花前,想起某个未写完的梦。</p><p class="ql-block">也曾在西藏生活将近两年,几乎走遍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在真正读完《艽野尘梦》之前,我并不知道那一段曾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旷世爱情。</p><p class="ql-block">《艽野尘梦》是一代传奇人物“湘西王”陈渠珍亲笔撰写的一部回忆录,写于1936年。书中记述了陈渠珍刻骨铭心的一段藏地经历。</p><p class="ql-block">“艽野”(音:郊)出自《诗经·小雅·小明》之“我征徂西,至于艽野。”意思是“荒远之地”,说的就是青藏高原。“尘梦”云云,意指往事如梦。</p><p class="ql-block">陈渠珍,一个年不过三十的湘军将领,在一次入藏平乱的使命中,于贡觉遇见了一位策马拔竿的藏族少女——西原。一句戏言:“她若你喜欢,我便送你为妻妾。” 他说了“好”。</p><p class="ql-block">谁知这句“好”,竟成了一生的契约。</p><p class="ql-block">他们并没有一场隆重的婚礼,也未曾许诺山盟海誓。只是从那日后,她不离不弃,陪他走进最凛冽的羌塘,也走进最惨烈的人性战场。</p> <p class="ql-block">当年武昌起义,清政府瓦解,边地军政失控。陈渠珍自知已无可为,遂弃职东归,决定绕西藏北上经青海入甘肃。他们出发时尚有百余人,牛马二百四十余,途经藏北无人区,终至兰州时,仅余十一人。</p><p class="ql-block">“道路迷离,终日暝行,无里程,无地名,无山川风物可记。但满天黄沙,遍地冰雪而已。”</p><p class="ql-block">这是他笔下的句子,也是我在风雪中反复想起的文字。</p> <p class="ql-block">有人说,这是一本探险书,是一部活着的地图。但我更愿称之为一部爱情书。</p><p class="ql-block">她,叫西原。藏族少女,英气逼人,在最荒凉的路上替他烧水煮饭,替他缝合裂口的鞋底。野狼逼近,她牵住马缰;陈意志崩溃,她递上一句:“再走一程吧。”</p><p class="ql-block">她不是英雄史册里的人物,却在那片无人区成为他的全部温柔与倔强。</p><p class="ql-block">原想为他们写一首歌。歌词写罢,却总觉不够——这段故事太厚重,像雪地上那些沉默的足印,不能只用旋律诉尽。</p><p class="ql-block">于是,便有了这部中篇小说的起意。</p><p class="ql-block">以小说的笔,以我的视角,重走他们曾走过的雪山、草原与生死路口。</p><p class="ql-block">希望读完之后,再听那首歌,你也会听见风里她笑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寒冬</p> <p class="ql-block">第一章 · 初见</p><p class="ql-block">藏东的风,是从雪山和死亡之间吹出来的。</p><p class="ql-block">我快忘了入藏有多少天了,马过工布江达,天色像被什么撕裂过,阴沉、低垂,乌鸦在山头不叫,只有鹰在天上无声地旋转,像是在等什么事情发生。</p><p class="ql-block">这一带,是高原与人间的接缝处。山不高,但冷得刻骨;水不急,却冰得入髓。天光将岩石照得斑驳,河流绕过玛尼堆与经幡,像流过前世。</p><p class="ql-block">远处的林线之上,有零星几户藏民屋,炊烟升起,风一吹便散了。大地静得像从未有人来过,只有马蹄踩雪时,发出“咯噔咯噔”的低响。</p><p class="ql-block">我坐在马上,盯着前方那片灰蓝色的云层出神。身后百余名士兵安静地列队前行,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青稞还未收完,炊烟、马粪、雪与藏香混杂的气息,漂浮在这个空旷世界的每一寸空气里。</p><p class="ql-block">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片广袤、残酷、美得近乎冷酷的土地,会将我卷入一场命定的相逢——它不曾昭示预兆,却在命运的暗河中悄然埋藏,待某日风雪再起,忽如远钟回响,唤醒我心中那一场从未尘封的热望。</p><p class="ql-block">1909年,昌都的风像刀一样薄。四周满是沙砾,刺骨的寒风让人感到无比寒冷,行军仿佛走在薄冰上。</p> <p class="ql-block">我一手勒马,一手按住风帽,那是我们入藏以来第一场雪,比传说中更冷,比战事更急。我们奉命援藏,驻军于工布一带,清军旗帜猎猎作响,而我还未来得及在地图上找到“贡觉”两个字。</p><p class="ql-block">这一带藏民多以牧为生,向来好客豪爽。当地人明知我们是为保其疆土而来,便以军为亲,常以酥油与热茶接待,夜间更备火塘与毡褥,令风雪征途中的兵士心生暖意。兵不扰民,民以兵为护,便有了微妙的敬意与信任之感。</p><p class="ql-block">当日傍晚,应当地营官加瓜彭措之邀,我赴其家中小酌。他设宴相迎,青稞酒浓烈如火,灼喉却暖胃。</p><p class="ql-block">宴间,他笑言:“今日特为将军安排藏俗拔竿之戏,权作助兴。”</p><p class="ql-block">所谓拔竿,乃藏地马术竞技之一,古已有之。骑者策马疾驰,于奔腾间俯身拔地上所立竿木,拔多者胜。素为藏地青年试勇之事,亦是姑娘显身手的场合。马奔如风,竿立如敌,拔者如鹰掠兔,一瞬成败。</p><p class="ql-block">庭院外雪地宽广,彩旗插列如阵。十余位藏族少女纷纷登场,皆着劲装,马蹄初动,尘沙即起。</p> <p class="ql-block">其中一人最为惹眼。她身着男装,疾驰而来时,马蹄扬起尘沙,她俯身贴马身而下,五根立竿,一一拔起。动作干净、利落,几乎不似凡间女子。她佩戴着重重的头饰,绿松石与蜜蜡在阳光下斑斓如火,耳坠轻颤,颈边垂着一串珊瑚与玛瑙交缠的坠饰,随风跃动,宛如火焰中藏着霜雪。</p><p class="ql-block">周围喝彩声雷动,我却看见她忽然朝我莞尔一笑,像风吹过夏季雪山,带着青稞酒的气息。</p><p class="ql-block">她的眼像雪山上偶尔裸露出来的一粒黑曜石,冷、锐、静,却映得我狼狈得像个被看穿的小孩。我试图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甚至忘了如何眨眼。</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p><p class="ql-block">“她叫西原,是我侄女。”</p><p class="ql-block">彭措官人站在我身后,也看见了那一幕。他望着我没有说话的脸,忽然笑了一声,说道:“你若喜欢,我便送你为妻妾。”</p><p class="ql-block">我本以为是戏言,竟随口答:“好。”</p><p class="ql-block">谁料此言落地,如雪崩初始,覆山压心。</p> <p class="ql-block">翌日天明,雾霭初散,军旗尚挂霜雪。</p><p class="ql-block">我刚起身洗漱,便听见帐篷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我出帐望去,只见加瓜彭措牵着一匹彩马,身后跟着楚楚动人的西原。她已换上女装,一袭深紫藏袍曳地而行,腰间悬着银铃,脖颈间的绿松石坠饰在清晨的雾气中泛着淡绿的光。</p><p class="ql-block">彭措笑道:“她愿随你回营,不知将军可愿收留?”</p><p class="ql-block">我愣了一瞬,再望她。昨夜还是策马拔竿的英姿飒爽少年,此刻却换了一身藏袍,腰束银饰,耳坠微晃,眉目间多了三分温柔。她站在晨光之中,眉眼被薄雾轻裹,脸颊染着淡红,像雪后的桃枝初绽。那双眼,澄澈如初融的冰湖,既羞怯,又仿佛早已将命运交予我手中。</p><p class="ql-block">我走出帐外,向彭措深深一揖,道:“此恩,铭心。”</p><p class="ql-block">那一日,没有仪仗,没有礼乐,只有马蹄声远,雪落无声。</p><p class="ql-block">当夜,营帐之中,她坐在火塘前,静静为我缝补一只破裂的手套。火光映着她的睫毛,她忽然低声说:“我知我身份微贱,不能为你做什么。只愿你不驱我走,能在你身边,哪怕只是添火、煮水。”</p><p class="ql-block">我看着她纤细的身影,鼻尖一热,伸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道:“此生不负,唯你而安。”</p><p class="ql-block">乱世无常,世事难料,而她,是我在风雪中唯一的温处。</p><p class="ql-block">她的笑,是夜里的灯,是命里的火,是我此后所有回望的方向——那笑意一旦种下,便在心中悄然生根,左右我诸多抉择与去向。</p><p class="ql-block">——第一章 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