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陕南：山水间的诗与食光

素琴横月

车载导航还在重复路线提示，车载音响里循环的民谣哼着离别的调子，方向盘一转，我们便向着紫阳晨雾一头扎去。十点的阳光穿透云层，山峦化作深浅不一的青黛，宛如水墨在宣纸上晕染。摇下车窗，湿润的风裹挟着草木与江水的清冽，混着远处山岚的气息扑面而来，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这是山城独有的迎宾礼。轮胎碾过盘山公路的沙沙声，与心跳渐渐同频，逃离都市桎梏的雀跃，在胸腔里悄然发酵。

尚未安置行李，方向盘猛地一打，我们向着文笔山公园疾驰而去。蜿蜒山道上，蝉鸣与草木清香顺着车窗涌入。石阶上，斑驳树影被脚步踩碎；山风掠过林梢的簌簌低语，混着枯叶脆响，渐渐取代了喧闹的蝉鸣。登上紫阳阁，汉江如碧玉绸带在群山间蜿蜒，粼粼波光被揉碎成金箔，撒在两岸楼宇与青山之间。几声悠长汽笛惊起白鹭，羽翼划破江面倒影的刹那，我恍然成了水墨长卷里的点睛之笔——原来困于都市的人，连呼吸都渴望山水的留白。

饥肠辘辘时，我们拐进老街巷。白发阿婆掀开砂锅盖，皱纹里漾着笑意，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车窗。“慢些慢些，别烫着！”她总用这句口头禅叮嘱，布满老茧的手稳稳托住粗陶碗。紫阳蒸盆子里，鸡肉经慢火煨炖酥烂脱骨，莲藕吸饱时光的甜糯，萝卜浸润着汤汁的鲜美；黄花菜与蛋饺浮沉其间，像缀在夜色里的星辰。这哪里是汤羹？分明是陕南人捧出的满腔热忱，掌心被烫的温度，都成了旅途里鲜活的印记。

推开北五省会馆斑驳的木门，乾隆年间的刻痕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守馆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跟来，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当年五省商帮为争‘天下第一’，请来各地能工巧匠日夜雕刻。”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反复摩挲砖雕，“渔樵耕读”的图案虽被岁月磨平棱角，却仍能让人想见当年斧凿的余温。褪色彩绘里，三国人物眉眼模糊，可老人沙哑的讲述中，那些历史人物仿佛正从梁柱间走出。穿堂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当作响；恍惚间，百年前骡马队的铃铛声、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从历史的褶皱里钻了出来——每一块砖瓦，都是活着的陕南商帮史，而老人的讲述，就是串联这些记忆的针脚。

车载电台正巧播放“一杯富硒茶，神仙不想家”的民谣，顺着汉江蜿蜒的脉络，车轮载着我们奔赴焕古镇。斜阳为老房子的飞檐镀上金边时，在一家挂着“百年茶社”匾额的老店前停下。木门推开的吱呀声里，茶香汹涌而来。老板娘手腕翻转如蝶，三指轻扣茶碗边沿注水。我忍不住学着她的样子拿起茶夹，却笨手笨脚差点打翻茶盏，茶水溅在衣襟上。她笑着接过茶具：“莫急，这泡茶的功夫啊，和唱民歌一样，得慢慢来。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愿意学这些老手艺的没剩几个，我这茶社啊，守的就是份念想。”说着，她轻轻哼起一段婉转的调子，老式收音机里的唱腔与她的歌声交织。茶香中，我仿佛看见昔日码头的繁华在眼前流转——原来有些声音，正随着江水慢慢消逝。

暮色四合，车灯切开夜色，车子载着我们驶向双乳镇。乡间小路旁，稻田泛着墨色轮廓，蛙鸣声顺着车窗缝隙钻进来，更显山野静谧。民宿老板已在门口等候，昏黄灯笼照亮“双乳人家”匾额。推开通往露台的木门，远处荷塘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惊碎一池银辉。枕着虫鸣与远处汉江的涛声入眠，梦里尽是山水的呢喃。

天未破晓，微光唤醒双乳镇。我们轻步走出民宿，沿着碎石小径步行前往千亩荷塘。晨雾未散，露水打湿裤脚，脚下泥土裹着青草与水汽的芬芳。荷塘在朦胧中舒展，荷叶上的露珠折射微光，宛如撒落人间的星辰。忽然，一道朱红倩影掠过水面——珍稀的朱鹮舒展羽翼，翅尖轻点荷叶，惊起圈圈涟漪。我屏息凝望，连心跳都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天赐的灵动。

带着对自然的震撼，车子载着满心期待穿行在乡野间，向着蒲溪镇进发。一家有老字号招牌的炕炕馍店前，铁鏊腾起的热气裹着芝麻香。老人腰背佝偻，布满裂口的手却稳如磐石，将面团反复折叠、擀压。“我来帮您揉面吧！”我洗净手，学着老人的样子用力按压面团，可面团总从指缝间溜走，撒了满身面粉。老人笑着指点：“嘿哟，使把劲！得顺着劲儿来，我爷爷当年挑着这馍走商道，一走就是几百里。现在年轻人瞧不上这营生，嫌赚钱慢，可这老手艺要是断在我手里……”他的声音低下去，手中的擀面杖却更用力了。在他的指导下，我终于将面饼贴进滚烫的铁鏊。听着面饼在鏊中发出的滋滋声，望着老人布满沧桑的脸，突然明白这些细密的裂纹里，藏着的何止是麦香，更是陕南人代代相传的坚守。

从炕炕馍店出来，日头渐高。车轮滚滚向前，载着我们驶向双河口古镇。相传这里曾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更藏着“正月十六闹花灯”的古老传说：古时商队为祈愿平安，会在元宵后扎起百兽花灯，龙灯蜿蜒过青石板路，狮子灯跃上戏楼，热闹三日方休。如今老街虽不见当年盛景，却仍留着时光的痕迹。青石板路透着凉意，斑驳老墙爬满时光的藤蔓；茶馆里三弦声与唱腔交织，似在诉说百年前商队歇脚的故事；杂货铺前，干辣椒串在阳光下红得浓烈。戴老花镜的店主坐在门槛择菜，见我们张望，随手递来一把晒干的艾草：“拿着驱蚊。”转角突然窜出一只花猫，惊起一地碎金般的阳光，又迅速躲进木门后的阴凉，只留下一声“喵”，在空巷里回荡。远处，几位农人赶着牛从石板路上走过，牛铃叮当，为古镇增添了几分生气。

顺着月河的流向，车子缓缓驶向汉阴县城。老辈人说月河是汉阴的“母亲河”，更流传着神女护佑的传说：相传月神之女见此地干旱，便化作河流滋养万亩良田，每到月圆之夜，还能听见她在河面轻歌。登上龙岗阁，月河如银练静静流淌，白墙灰瓦的村落点缀其间，偶有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泥土与稻穗的清香。河面上，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惊起层层涟漪；田间，农人弯腰插秧的身影与翠绿的秧苗构成一幅动态的田园画卷。一碗涧池烩面片端上桌，宽面吸饱骨汤醇厚，豆腐软糯，肉丸子在油泼辣子中若隐若现。比起紫阳蒸盆子的精致，这碗烩面片更显质朴豪爽——就像两地的性格，一个细腻温柔，一个豁达坦荡，却同样热忱地拥抱每一位过客。

返程路上，山风掠过车窗，带着陕南的茶香与麦香，轻轻抚平了都市生活的褶皱。后视镜里，那些被阳光晒暖的青石板、茶碗里舒展的茶叶、老匠人掌心的裂纹，渐渐模糊成一片暖色的光晕——原来有些远方，早已住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