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南的美篇

张安南

游击赣粤边   热血铸诗篇

阳春三月的信丰，细雨如烟，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我们来到大山深处的油山镇坑口村，赣南游击词主题园便隐在这片苍翠之中。

“千峰转不尽，十里万重山”的莽莽油山山脉，位于赣粤两省三县（信丰、大余、南雄）交界处。1934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后，中共中央决定成立以项英为书记的苏区中央分局，以陈毅为主任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办事处，领导留在南方根据地的红军和游击队坚持斗争。1935年3月，中央苏区全部被国民党军队占领，项英、陈毅根据中共中央指示，指挥留守红军队伍分成九路，从江西于都南部山区向外突围，最终仅有四支队伍成功突破重围。由项英、陈毅率领的第九路部队在激战后，兵力锐减至300余人。在陷入绝境之际，他们在于都上坪，意外遇见原中共信丰县委书记曾纪财，并在其引导下突出重围，辗转来到油山，开始了长达三年以油山为中心的赣粤边游击战争的艰苦历程。

绿色的山峦，环绕着红色的大型群雕。这座《游击赣粤边》雕塑宽14米，高7米，气势恢宏。由人物塑像，诗词碑刻与浮雕壁刻三种元素组成，上方项英、陈毅与“油山三老表”朱赞珍、刘建华、李绪龙五人并肩而立，他们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远方……中间一层镌刻着陈毅《赣南游击词》全文，凸显主题。下方浮雕呈现出红军游击队在崇山峻岭间风餐露宿，浴血奋斗的战斗场景。整座雕塑浑成一体，构图巧妙、衔接自然，生动再现了三年游击战壮阔场面。让人心灵震撼而肃然起敬。

雕塑的背后，有一弧形现成建筑，分为两个部分，左边是赣南游击词历史陈列馆，右边是新四军发祥地历史陈列馆。只是我们来时，陈列展览布馆尚为完成，不能参观。我们从中间通道来到红军广场。一座纪念碑耸立广场中央，抬头仰望，塔顶红军军旗直插云霄，“赣粤边三年游击战争纪念碑”为原全国人大副主任陈丕显所题。

纪念碑不同于其它纪念碑的造型，采用的是三个立面构成，㝢意艰苦卓绝的三年游击战争，基座上嵌入三块大型汉白玉浮雕，正面以陈毅《梅岭三章》中“创业艰难百战多”为题，刻画出红军游击队前赴后继，不畏牺牲的战斗场面。另外两面则分别取自陈毅《贛南游击词》中，“人民支援永不忘”和“我是斗争好儿郎”，展现军民同心，坚定信仰，敢于胜利的精神风貌。

穿过宽阔的红军广场，进入景区大门，眼前是除了山还是山，一条通往密林深处的游击密道蜿蜒起伏。我们沿着湿滑的山径向上，小道在雨中更显幽深，不多会来到滴水垄，是一小溪边山洞，茂密的丛林遮住洞口，不到跟前很难发现。这里是项英、陈毅的隐蔽处，谁能想到这潮湿昏暗的山洞竟是赣粤边游击战争的指挥中心，周围还有红军造纸坊，红军游击队员营地。

1935年初夏开始，国民党纠集4万余人对游击区进行铁桶般“清剿”。红军游击队被迫转入深山老林与敌人周旋，深陷难以想象的危难困苦。在崇山峻岭、千崖万壑间，夏顶酷热，冬冒严寒，昼行森林，夜宿山洞……

陈毅《赣南游击词》就是在这样背景下，这样的环境中创作成篇，对艰苦卓绝的三年游战作了最生动最形象的诠释。

天将晓，队员醒来早。

露侵衣被夏犹寒，

树间唧唧鸣知了，

满身沾野草。

天将午，饥肠响如鼓。

粮食封锁己三月，

囊中存米清可数，

野菜和水煮。

日落西，集会议兵机。

交通晨出无消息，

屈指归来已误期，

立即就迁居。

夜难行，淫雨苦兼旬。

野营己自无蓬账，

大树遮身待晓明，

几番梦不成。

游击战的三年中，陈毅可谓九死一生，每次都是乡亲们一次次让他化险为夷，在遭敌人伏击后昏迷，油山村民李桂花将他救回家中疗伤，并多次巧妙避开敌人搜查。油山“三老表”中的李绪龙和朱赞珍二人多次掩护转移，保证了陈毅的安全。陈毅带领游击队在梅山地下交通员周三娣家不远的后山上搭棚隐蔽，周三娣常冒着生命危险，挎着竹蓝为游击队送饭菜和其他物资，大家都亲切称她为“周蓝嫂”。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就是这些朴实的群众为游击队筹粮筹款，当向导、送情报、救护安置伤病员，许多人在最困难时加入红军。在敌人实施封山、烧林和“移民并村”等残酷手段时，他们更是不顾个人安危，继续向山上送粮送物，才使得红军游击队战胜饥饿和严寒，渡过难关。

这种生死相依的军民鱼水情，陈毅在《赣南游击词》中，这样动情的描述：

叹断粮，三月肉不尝。

夏吃杨梅冬剥笋，

猎取野猪遍山忙，

捉蛇二更长。

满山抄，草木变枯焦。

敌人屠杀空前古，

人民反抗气更高，

再请把兵交。

讲战术，稳座钓鱼台。

敌人找我偏不打，

他不防备我偏来，

乖乖听安排。

靠人民，支援永不忘。

他是重生亲父母，

我是斗争好儿郎，

革命强中强。

沿着溪水一路向上攀登，山越来越陡，林越来越密，风越吹越紧，雨越下越急。密林深处隐藏着一个个红军的哨位，参天的古树下搭建着一处处游击队的宿营地……半山腰处有一茅草门，进门后有一石洞，洞前有块不大的平地，1936年9月，项英和陈毅在此召开赣粤边党政干部会议（又称“九月会议”）。会议根据当时的形势，制订了对策，确定红军游击队的总任务是在开展抗日运动的总方针下，实行统一战线并且与游击战争相配合，争取抗日高潮的迅速到来。

再向上，道路欲发陡峭，现修台阶路爬起来已十分吃力，以前估计要攀滕才能继续向上，快接近山顶，是中共广东省委旧址。然后转出山坳，前方一座古塔静静矗立，这座明代的上乐砖塔，曾是特委交通站，情报、文件、红色教材在此印刷传递，游击队转移时，枪支弹药就藏在塔壁内或理在塔下。雨水洗刷着斑驳的塔身，六面五层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周边的映山红显得格外鲜艳。

望着雨中的油山，三月的细雨滋润着这片红色的土地，也浸润着每一段红色的记忆。这里不仅是对历史的陈列，更是一种精神的延续。那些刻在石碑上的词句，藏在秘林中的故事，融在春雨里思念，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真理：人民是重生亲父母，而信仰，能让最微弱的星火燎原。

如果说《赣南游击词》是艰苦卓绝游击生活的叙事诗词，那么《梅岭三章》就是共产党人身处绝境，铮铮铁骨，惊天地，泣鬼神，感天动地的决绝诗章。

油山葱郁，梅岭逶迤，在大余县梅关古道不远的一处山坳里，一座由三面红军军旗叠加而成，外型别致的建筑格外耀眼，这里就是因一首诗而建的特殊纪念馆——梅岭三章纪念馆。这座矗立在当年游击战场旧址上的红色殿堂，静静地诉说着那段血与火淬炼的月岁。

纪念馆前广场的大型铜雕塑《梅山魂》，五位人物分别是项英、陈毅和李乐天、杨尚奎、陈丕显。1934年12月，中共赣南省委根据苏区中央分局的指示，成立信（丰）（南）康赣（县）（南）雄特别委员会（后称赣粤边特委），李乐天任书记，杨尚奎任副书记。同月，他们率一个营700余人与油山游击队会合，1935年3月下旬，项英、陈毅等率红军第24师70团余部转移到油山。4月初，赣南军区司令蔡会文和赣南少共省委书记陈丕显率独立第6团80余人也突围到油山。至此，集中在贛粤边地区的红军和游击队达1400余人，分别活跃在油山、梅山、北山等地相互呼应。

走进纪念馆大门，迎面是一尊陈毅塑像，展现出他在梅岭突围时的英姿。他目光如炬，挺拔如松，幕色中轮廓如剪影，与梅岭山脉融为一体，恍若浴火重生。身边石碑上镌刻着那首气壮山河的《梅岭三章》：

断头今日意如何？

创业艰难自战多。

此去泉台招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

南国烽烟正十年，

此头须向国门悬。

后死诸君多努力，

捷报飞来当纸钱。

投身革命即为家，

血雨腥风应有涯。

取义成仁今日事，

人间遍种自由花。

陈毅在《梅岭三章》题注中这样写道：“一九三六年冬，梅山被围。余伤病伏丛莽间二十余日，虑不得脱，得诗三首留衣底。旋围解。”离纪念馆一公里左右，有一山谷林木茂密，杂草丛生，这里就是陈毅隐蔽并写下《梅岭三章》的地方——斋坑。当时，敌人向赣粤边游击区发动大规模“清剿”，围困梅岭数十日，游击队被打散后，身带伤病的陈毅在山上一个石洞中，自己预感很难脱险，于是在衣底写下了著名的《梅岭三章》

沿着红军游击小道向密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前方己经无路可走，只能劈荊斩棘继续向前，终于见到一处岩洞，实际上，所谓岩洞就是石壁凹进去的一处空间，宽不过四五米，进深和高仅仅一米多一点，勉强可以遮风挡雨。上方是凸出的乱石块，四周满是树木、藤蔓和杂草。很难想象，身受伤病困扰，缺衣断粮的陈毅，是怎样在这样一个恶劣环境中，奇迹般坚持二十多天。这种遭遇，这种艰辛，这种坚持，这种乐观，点燃了将军的斗志，激发了诗人的豪情。“断头今日意如何？”的从容，“此去泉台招旧部”的豪迈，“捷报飞来当纸钱”的洒脱，“人间遍种自由花”的期待。这样的绝境诗篇，必定成为共产党人永久传颂的红色经典。

毛主席曾评价陈毅“上马能打仗，下马能赋诗”。郭沫若《赠陈毅同志》诗中概括为：“一柱天南百战身，将军本色是诗人”。林伯渠在《答横槊将军》更是称赞：“将军百炼挽时艰，东海归来鬓未斑。浩瀚襟怀扬子水，光辉旗帜井冈山”。他是将军：金戈铁马，号令千军，纵横捭阖，威名赫赫。他是诗人：倚马纵笔，挥洒自如，字字铿锵，大气磅礴。将军的诗不是文人墨客的风花雪月，而是革命者在生死考验前的铮铮誓言。

南国烽烟铸剑魂，

梅岭三章震乾坤。

血书崖壁凝丹志，

气贯虹霓照胆痕。

取义何曾忧断首，

成仁自可笑开门。

今看赣粤红梅树，

尽是将军诗句根。

长夜难明赤县天，血雨腥风赣粤边。1934年10月秋风萧瑟，夜色中的于都河畔，主力红军跨过浮桥，踏上了漫漫的长征路。指挥筑桥的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刘伯坚与率部长征的老战友叶剑英深情话别。二十八年后，叶剑英满怀激情写下了《建军纪念日怀战烈》，记录这次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悲壮场面：

红军抗日事长征，

夜渡于都溅溅鸣。

梁上伯坚来击筑，

荊卿豪气渐离情。

1935年3月，刘伯坚在一次突围中，遭遇敌人前后夹击，为掩护战友不幸左腿负伤，被红军战士抬到信丰县唐村，再次遭重重包围，寡不敌众而落入敌人手中。刘伯坚早年与聂荣臻等同去欧洲勤工俭学投身革命，在巴黎加入赵世炎、李立三组织的劳动学会，与周思来一同参与筹建中国共产党旅欧支部，并担任中共旅欧总支部第三届书记。后又去过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1930年秋，与妻子王叔振前往中央苏区工作，担任中央军委秘书长，红军学校和红五军团政治部主任。红军长征后，任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

敌人对这样一名“要犯”，企图劝降，并许以高官厚禄，被刘伯坚严辞拒绝。他以共产党人钢铁般的意志，忍受着敌人的折磨和伤口的疼痛，进行着顽强的斗争，并给后人留下了气吞山河，光照日月的珍贵遗墨。

他先是关押在大余监狱。几天后，敌人将刘伯坚押往驻大余的国民党第六绥靖区绥靖公署提审。移狱的路程很近，但敌人故意让身负重伤的刘伯坚戴上沉重的手铐和脚镣，在当时最繁华的大街——青菜街游街示众，借此威吓群众，瓦解刘伯坚的斗志。但刘伯坚正气凛然，昂首挺胸，不断向街道两旁群众微笑点头，从容地走过长街。

当晚，怀着对敌人的满腔怒火，他在囚室中挥笔写下了气贯长虹的不朽诗篇《带镣行》：

带镣长街行，蹒跚复蹒跚；

市人争瞩目，我心无愧怍。

带镣长街行，镣声何铿锵；

市人皆惊讶，我心自安详。

带镣长街行，志气愈轩昂；

拼作阶下囚，工农齐解放。

这首表现共产党人慷慨就义的大无畏精神的《带镣行》，多年后，与夏明翰的《只要主义真》合壁，被改编成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第六首《就义歌》：

戴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在狱中，清晨，他以炽热的革命激情，写下了长诗《移狱》，揭露敌人监狱的黑暗，以“我为中国作禁囚”的气慨，抒发渴望中国革命早日胜利的宿愿。深夜，面对透进狱中一抹苍白的月色，牵挂战友是否突围到达梅关，重新树起革命旗帜？想到自己不能与同志们并肩战斗，不胜遗憾，慨然写下《狱中月夜》：

空负梅关团圆月，

囚门深锁窥不得。

夜半皎皎上东墙，

反映铁窗皆虚白。

在生命的最后十七天里，刘伯坚在狱中还写了多封家书，现存三封。这些书信字字血泪，既有对亲人的不舍与嘱托，更有对信仰的坚守与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展现了一位革命者丰富而崇高的精神世界。在两封给凤笙大嫂并转诸兄嫂的信中写道：“弟准备牺牲，生是为中国，死是为中国，一切听之而已。”同时，他还请兄嫂帮助扶养3个幼儿，并嘱咐他们严格要求子女。在即将赴刑场前，他给妻子王叔振写下绝笔信：“你不要伤心，望你无论如何要为中国革命努力，不要脱离革命战线，并用尽一切力量教养三幼儿成人，继续我的光荣事业。”信的结尾尤为感人：“十二点快到了，就要上杀场，不能再写了，致以最后的革命敬礼。”令人唏嘘的是，刘伯坚不知道，妻子王叔振己在闽西游击区先他一步牺牲。3月21日，刘伯坚在大余县金莲山英勇就义。

周恩来总理曾对着刘伯坚的遗像和遗作动情说道：“这些遗作，是我们党在战争年代里流血牺牲的烈士给他的亲人的最完整的遗书。”刘伯坚的家书与诗《带镣行》相互映照，共同构成了一位革命者的完整精神肖像。诗歌展现了他面对敌人时的铮铮铁骨，家书则揭示了他对亲人、对革命的柔软情怀。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共产党人形象……镣声长啸处，肝胆照千秋。

当梅岭的星火

咬破1934年的冬夜，

游击者的骨骼在岩层下生根……

血雨腥风中的油山，

点点红的艳丽。

白色月光下的大庾，

长街斜影……

看哪！

那衣衫褴褛的春天，

正用竹签蘸着硝烟写给：

“此去泉台招旧部”的墨迹未干，

“取义成仁今日事”己浸透残页。

赣南的虱子

啃噬着饥饿的军装，

粤北的暴雨

冲刷带锈的信仰。

当树皮在胃里长出年轮，

他们用《带镣行》的韵脚，

把山涧踩成五线谱。

断头树桩上，

新四军在抽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