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耳东教授·陈剑<br>美篇号:253932472 清晨五点,山岚尚未褪去。站在宁波龙观最高峰——海拔600米的“观龙台”上,看雾气从四明山脉褶皱里溢出,漫过山腰的杜鹃林,将整片大地浸在乳白色的晨光里。忽有白颈长尾雉的清啼刺破云层,惊醒了沉睡的十万亩森林。这是浙东大山深处最鲜活的时刻,湿润的季风裹挟着植物孢粉与鸟鸣,在晨光中编织出立体的生命图谱。<br> 晨雾初起时,四明山的轮廓在薄纱中若隐若现。笔者踩着青苔斑驳的石阶往深处走,听见溪水在竹叶间叮咚作响,像是远古的琴师在拨弄冰弦。龙观乡的清晨总带着三分湿润,七分清冽,连呼吸都成了与草木对话的仪式。 晨雾从四明山的褶皱里漫开来,浸湿了龙观乡第一片竹叶。这里的山是活的,10万亩峰峦如巨兽脊背起伏,将村庄揽在掌心。笔者沿着革命先辈踏出的山径下行,赤褐色的花岗岩在晨露中泛着微光,这是第四纪冰川退却时留下的地质记忆。溪涧在断崖处凝成白练,跌落成潭时惊起一蓬水雾,沾湿了岩崖上绽放的杜鹃花……80多年前,李敏烈士和一批地下党人、革命志士就是在这片杜鹃花丛中与敌人周旋,鲜血渗入土壤时,不知是否滋养了山溪涧、碎石缝隙间生长的中华水韭——这种诞生于恐龙时代的蕨类,在龙观找到了最后的庇护所。被称为“植物界大熊猫”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中华水韭,叶片细如银针,像绿色的琥珀凝固在潮湿的岩缝里,根系却与黄壤深处的历史血脉相连。它叶片舒展如远古书简,每一道叶脉都镌刻着三亿年光阴的密码,在晨光中泛着翡翠光泽。 转过山坳,溪流上游的南方红豆杉林更似时光琥珀。千年古树盘踞山崖,树干上刻满岁月纹路,树皮褶皱里藏着岁月的密码。被称为“植物界活化石”的南方红豆杉,深浅交错的纹路如同大地的掌纹,记录着四明修枪所锻造的每一声枪响。 当晨雾彻底消散,龙观的10万亩大山便显露出惊人的层次。杜鹃兰在密林深处悄然绽放,淡紫色的花朵如古瓷釉色,仅靠特定甲虫传粉,演绎着百万年的生命契约。在深山密林处,五龙潭的碧水倒映着独花兰的倩影,这种被称为“林间仙子”的独花兰,以地下茎积累养分,花瓣薄如蝉翼,用长达三年的蛰伏等待传粉者的到来,而传粉者竟是专食腐肉的埋葬甲。当甲虫在腐木中翻找食物时,花粉便沾满它的触角,完成这场跨越生死的授粉仪式,这种缓慢的生命节奏与新四军浙东纵队三五支队游击战的持久智慧形成奇妙呼应。潭边岩壁上,白头蝰蛇盘踞在石缝间,鳞片在阳光下泛起珍珠光泽。这些毒蛇的食谱里,有三分之一是危害农作物的鼠类,它们用冰冷的体温维持着生态的平衡。生物学家发现,在龙观革命遗址群附近的植物群落格外繁茂,或许硝烟散尽后,种子在弹壳里发芽;或许先烈们的信念化作养分,让这片土地对生命格外慷慨。 在龙观潜龙湖,不知名的小花正含苞欲放,几株早开的野蔷薇将粉色的花瓣坠入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此刻,若屏息凝神,便能听见水波深处传来细碎的声响——那是野生鸳鸯拨动清波的私语。20余只鸳鸯在湖心悠然浮游,雄鸟羽色斑斓如打翻了的颜料匣:墨绿的冠羽似镶嵌了翡翠,绛红的胸脯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尾羽轻翘时抖落一串细碎的水珠。雌鸟则温婉素净,灰褐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它们时而交颈缠绵,时而并翼而游,尾尖在水面划出优美的弧线,恰似水墨画中未干的笔触。忽有贪玩的鸳鸯将头埋入水中,衔起银亮的鱼虾,溅起的水花惊醒了湖边沉睡的杜鹃花,粉红的花苞在涟漪中轻轻摇曳。<br> 最动人的是它们飞翔的瞬间。当晨风掠过山巅,成对的鸳鸯忽而振翅腾空,雪白的翼羽在朝阳中舒展如云,绛红与墨绿的斑纹交织成流动的锦缎。它们掠过水面时,翅尖几乎擦到芦苇梢头,惊起一串水珠,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仿佛将天上的虹霞都揉碎了撒向人间。待它们重新落入水中,水面便绽开朵朵透明的花,荡漾的波纹里,倒映着青山与蓝天,也倒映着这对精灵的恩爱缠绵。<br> 龙观的山水是野生鸳鸯的天堂。溪水清冽如镜,倒映着四季流转的山色;两岸草木葱茏,为它们提供丰富的食物与栖息之地。近年来,随着生态保护力度的加强,这群“爱情鸟”的数量逐年增多,成为龙观山涧最灵动的风景。当游人驻足岸边,它们并不惊惶,只在水面悠然游弋,用优雅的舞姿演绎着自然界的浪漫诗篇。<br> 暮色渐起时,鸳鸯们相偎着栖在湖间,将水面染成温暖的橘色。此刻的山涧静谧如诗,唯有溪水与鸟鸣在暮色中编织着永恒的旋律。这些野生精灵用生命诠释着自然的和谐之美,也让龙观的山山水水,永远流淌着诗意与生机。 龙观清冽的山水不仅招徕了野生鸳鸯,还滋养了山涧的溪鱼。在乱石间跌宕成琴键,我脱了鞋趟水而过,凉沁沁的水流漫过脚踝,惊起几尾齐氏鱊。这种菱形的小鱼曾是龙观孩童的玩物,它们在浅滩里织就流动的锦缎,雄鱼发情时臀鳍会染成艳红,像点燃在水中的火柴。但二十几年前,因河道硬化和农药流入,它们差点绝迹。如今蹲在老石拱桥下,能看见数十尾鱊鱼在水苔间穿梭,偶尔有宽鳍鱲掠过,尾鳍展开如破云的燕尾。<br> 上游的深潭里,石斑鱼正躲在倒木阴影里。笔者记得四十多年前这片潭水曾是“月光鱼”的天地,月光下鱼鳞片翻着白光,特沁人心脾,后来却连手指长的土鲫鱼都成了稀罕物。令人欣慰的是,近几年进行了生态修复,从而使将要灭绝的齐氏鱊、石斑鱼等溪鱼重新恢复生机。 正午时分,笔者走进五龙潭蝶与蕨自然体验馆,全息投影正在还原三叠纪时期的蕨类森林。当笔者触碰互动屏时,远古植物与现代蝴蝶群在光影中交织,揭示生命演化的神奇密码。玻璃幕墙外,成群红珠凤蝶正在浅翅凤蝶的领航下,掠过蕨类植物园。研学导师手持标本讲解:“这里的桫椤群落是第四纪冰川的幸存者,而红珠凤蝶幼虫专食芸香科植物,这种选择已持续了千万年。”而蝴蝶谷体验馆更藏着奇妙密码,学生们正蹲在蕨类植物旁,用放大镜观察凤蝶幼虫蜕皮:“老师说每片叶脉的纹路,都是生物多样性的条形码。”玻璃展柜里,蝴蝶标本翅膀上还留着山岚的气息,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入窗外的山雾。馆内全息投影重现三亿年前石炭纪的蕨类盛世,与窗外真实的蝴蝶群形成时空对话。正当大家细细观察时,突然白颈长尾雉掠过修枪所旧址上空,尾羽在阳光中划出金色的弧线,恰似当年红旗在硝烟中招展的剪影。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竹林,笔者沿着山道小径往鹰嘴崖走。栎树的新芽正顶开褐色芽鳞,像无数支翡翠毛笔戳向天空。一只灰林鸮突然从松枝间掠过,翅尖带起的风掀动我鬓角的发丝——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红外相机曾拍到它在月光下拖曳竹鼠的身影。在海拔五百米的混交林里,笔者遇见了那棵百年糙叶树。树皮上布满苔藓和地衣的拼图,枝桠间悬着几团槲寄生,卵圆形的叶片泛着蜡质的光。一只黄腹山雀正在啄食槲寄生的浆果,蓬松的羽毛像团会动的柠檬。树下的腐叶堆里,几簇珊瑚菌正撑开橙红色的伞盖,这种真菌与树木形成共生关系,如同地下看不见的神经网络。<br> 暮色浸透山谷时,萤火虫从野生茶园丛里升起来,先是三五点,继而成片的流萤掠过水面,像撒落的火星子。这些鞘翅目昆虫对水质要求苛刻,三十年前农药泛滥时,它们曾从龙观的夏夜消失,如今却能在溪畔织就流动的星图。 夜色成了龙观山涧蛙类的舞台。中国雨蛙的叫声清亮如碎玉,混着溪水潺潺,织成奇妙的交响乐。在树林下腐叶层中,中国雨蛙的蝌蚪正在孵化,这些小家伙在雨季来临前完成蜕变后,会沿树干攀爬寻找苔藓栖息地,延续祖先的生存智慧。红外相机记录到惊人场景:成年中国雨蛙会吐出黏液包裹卵粒,形成天然的“防蚁屏障”。而在它们的栖息地边缘,科研人员发现了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留下的战斗裂痕,锈迹斑斑的手榴弹和子弹壳体与苔藓共生的景象,成为战争与自然共处的特殊标本。<br> 更深的夜里,蛙声开始涨潮。沼蛙的“咯咯”声像碎玉投壶,泽陆蛙则发出类似鸭叫的“嘎嘎”声。突然有“扑通”一声,是中华蟾蜍跳进水里的响动,这种背负疙瘩的两栖动物,曾被村民称作“癞蛤蟆”驱赶,如今却成为稻田害虫的天然杀手。笔者打开手电筒照向对岸,光柱里浮着无数蚊蚋,它们是蝙蝠的夜宵,也是生态链里不可或缺的齿轮。 最令人惊叹的是道济角蟾的发现,这种角蟾个头小、叫声大,极具伪装力,是一种全球新种角蟾,中文名为“道济角蟾”,以纪念济公活佛命名。山脚溪畔,道济角蟾在布满青苔的岩壁上产卵。这种濒危的两栖动物选择在此处繁衍生息,将后代托付给山泉的清冽,只因溪水中含有微量的革命时期遗留的火药硝化物,这种特殊水质恰巧抑制了卵菌的生长。生物学家在此放置的声纹记录仪显示,角蟾求偶的鸣叫频率与当年军号声存在某种微妙的共振,仿佛大地仍在回响历史的余韵。最动人的场景出现在秋日的研学课堂,孩子们蹲在溪边观察道济角蟾蝌蚪,发现它们的尾鳍摆动方式与战士涉水渡河的动作出奇一致——都是采用波浪式推进降低水波声响。这种跨越物种的生存智慧,让每个孩子眼中都闪烁着对自然的敬畏。<br> 夜幕降临时,红外相机捕捉到白颈长尾雉在革命遗址群上空盘旋,尾羽划出的弧线,与当年信号弹的轨迹完美重合。 四月的山野,龙观成了蜜蜂的王国。在中坡山森林公园,中华蜂在杜鹃兰丛中穿梭,翅膀沾满金粉。在中华蜜蜂养殖基地,木格子蜂箱整整齐齐,蜂农正展示活框蜂箱。他念叨着:“这蜂认得乡音,离了龙观的水土就酿不出这清甜的蜜。”近几年乡里推行“蜜林共生”计划,将蜜源植物与经济林穿插种植,如今漫山遍野都是蜜蜂的金色航线。掀开活框蜂箱,金黄的蜜脾上爬满工蜂,它们翅膀振动的频率与1948年修枪所锻造的子弹膛线振动频率竟惊人相似,这种声学共鸣或许正是蜂群选择在此安家的原因。蜂箱外,零星的中华蜜蜂在野桂花丛中采蜜,与远处山林里的野生蜂群遥相呼应。这种本土蜂种对维持山区生态链至关重要,它们的生存现状被实时传输到国家生物多样性数据库。 茶园是龙观的另一部《山海经》。清明时节夜,采茶人的竹篓里盛着露水与星辰,向阳舍慢生活农场的老杨却总在此时领着孩童们蹲守茶园深处。红外相机幽蓝的光晕中,白颈长尾雉拖着鎏金长尾掠过茶垅,蹄甲类昆虫在茶花蕊心酿造琥珀色的蜜。这茶园主人将生物图谱揉进“明州红”的香气里,带进了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上。在茶园里,两万多名学生触摸过“茶马古道”的另一种可能:不是驮着丝绸与盐巴,而是载着赤羚、穿山甲与伯乐树的种子,在人与自然之间往返千年。<br> 最惊艳的遇见总在雨后。当马鞭草园紫雾蒸腾,总有人瞥见白鹭掠过水田的身影——这种已在龙观消迹了近半个世纪,优雅而美丽的水鸟,以其洁白的羽毛、修长的身体和优雅的姿态而著称,羽翼抖落将整个田野染成白色。它们用翅膀丈量过矿山复绿的疤痕,见证过生猪养殖场变身生态农场的神迹。而今在龙观的天空,它们与白鹳、苍鹭共舞,翅尖扫过刚挂果的果林,仿佛在云端写下“共生”的草书。 龙观的草丛,同样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微观世界。中华虎凤蝶扇动着黄黑相间的翅膀,在杜衡花丛中翩翩起舞,这种国家二级保护昆虫对栖息地的挑剔程度,恰恰印证了龙观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土壤深处,野生金线莲正与真菌共生,其珍贵的药用价值背后,是无数微生物构建的复杂生态网络。每一种生物,无论渺小还是庞大,都在这片土地上有着自己独特的角色与使命。<br> 深秋时节,龙观的山林变成色彩实验室和调色盘。红枫与银杏的金色洪流漫过山岗,红嘴山鹊的羽色在落叶堆里愈发醒目。红外光谱分析显示,枫叶变红的色素成分与革命时期使用的染料配方存在相似化学结构,或许正是土壤中的金属离子造就了这种奇观。 最壮观的景象出现在霜降前后。当夜气温骤降时,数万只蝴蝶会在山谷低洼处聚集越冬,形成五彩斑斓的“蝶冢”。科研人员在此发现,红珠凤蝶会释放特殊信息素,引导族群选择最适宜越冬的微气候区。这种古老的生存智慧,让龙观的蝴蝶种群在气候波动中始终保持着惊人的稳定性。<br> 落日余晖中,笔者再次凝视这片被战火与季风共同锻造的土地。晚风送来远处研学基地的欢声笑语,与山涧溪流声交织成新的生态乐章。这片曾被战火淬炼的土地,如今用2232种生物谱写着新的史诗。中华水韭的孢子随风飘散,南方红豆杉的果实香飘山野,白颈长尾雉的尾羽在晚霞中闪耀,道济角蟾的鸣叫与山涧流水交织成古老的歌谣。十万亩大山深处,2000多个生命故事正在续写,它们用年轮、鳞片、花瓣、羽翼,共同书写着人类与地球最动人的共生诗篇。 这片土地不仅承载着红色记忆,更用每一寸肌理证明:生物多样性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大地跳动的心脏。更是一整片大山对生物多样性的深情告白——这里每一粒种子都承载着历史,每一片落叶都在诉说未来。<br> 这片土地的生态价值,早已跨越国界。2021 年,龙观生物多样性保护模式作为中国样本,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上被重点推介。当各国代表凝视着展区中龙观的生态影像,他们看到的不仅是物种的丰富,更是中国在生态文明建设中探索出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路。从山巅到溪谷,从乔木到微生物,龙观用三亿年的生态积淀,向世界诠释着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东方智慧。<br> 站在龙观的山巅远眺,暮色中的森林泛着幽蓝的光,万千生命正延续着古老的生存智慧。在这里,每一株植物都是大地的诗行,每一声鸟鸣都是天空的韵律,每一次心跳都与地球的脉搏同频共振。当联合国会场上的掌声响起,龙观的草木或许正在风中轻颤——这掌声,是给所有生命的礼赞,更是对人类未来的美好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