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中国茶史里的一个悬疑

石头。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为什么从唐朝至宋朝茶叶杀青一直是以蒸青为主,直到明朝才形成以炒青为主的格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公元761年,陆羽写下《陆文学自传》,时年29岁。从《陆文学自传》来看,陆羽约在公元760年,即28岁左右完成《茶经》初稿。如果从《茶经》开始算起,至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朱元璋废团茶,中间也有长达六百多年的时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难道唐朝没有炒制茶叶的器具?显然不是。难道没人敢于尝试炒制?似乎也不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究竟是为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为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可以试着去解开这个隐藏在中国茶史里的悬疑。</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先从一首诗谈起,这首诗叫《茗理》,作者是朱升。</b><span style="font-size:20px;">朱升是谁?就是建议朱元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那个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茗理》诗曰:“一抑重教又一扬,能从草质发花香。神奇共诧天工妙,易简无令物性伤。”诗前序曰:</span><b style="font-size:20px;">“茗之带草气者,茗之气质之性也。茗之带花香者,茗之天理之性也。抑之则实,实则热,热则柔,柔则草气渐除。然恐花香因而太泄也,于是复扬之。迭抑迭扬,草气消融,花香氤氲,茗之气质变化,天理浑然之时也,漫成一绝。”</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首诗及序太重要了,单单从“茗理”这个标题即可知之。说得严重一点,如果忽略了这首诗,中国茶史将不完整。除尽“草气”与保留“花香”是一对矛盾体,也是制茶工艺的一个难题。</span><b style="font-size:20px;">这首诗首次揭示了“草气”与“花香”两者之间的关系,并进行了深度的、具体的工艺思考,提出了“一抑”和“一扬”的炒制技术。</b><span style="font-size:20px;">休宁松萝茶是炒青工艺的代表,由大方和尚创制。李维桢《大方象赞》序言载道:“今新安松萝茶出自大方,名冠天下,而大方亦服隐士巾服,鬓发美须,翩翩仙举矣。”朱升是哪里人?恰恰也是休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何为“一抑”?何为“一扬”?我们再看闻龙的《茶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茶初摘时,须拣去枝梗老叶,惟取嫩叶,又须去尖与柄,恐其易焦,此松萝法也。炒时须一人从旁扇之,以祛热气,否则黄,色香味俱减。予所亲试,扇者色翠,不扇色黄。炒起出铛时,置大瓷盘中,仍须急扇,令热气稍退,以手重揉之,再散入铛,文火炒干,入焙。盖揉则其津上浮,点时香味易出。田子艺以生晒不炒不揉者为佳,亦未之试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把《茶笺》记录的“松萝法”与“茗理”一诗结合起来,可以得知,武火与文火,团炒与抖炒,一边炒一边扇,皆是一抑一扬之理。高山茶树生长在昼夜温差大的环境,热与凉的交替有利于内含物质的积累和平衡,这也是一抑一扬的规律。由此可知,</span><b style="font-size:20px;">一抑一扬之理贯穿了茶叶生长制作的全过程</b><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朱升《茗理》诗及序来看,</span><b style="font-size:20px;">“松萝法”解决了既能除尽“草气”,又能保留“花香”,二者兼而得之的问题。</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杀青是制茶的核心工艺,对比“蒸青”和“炒青”两种制法,显然“蒸青”没有“炒青”香气高扬。但是,“蒸青技术优点,在于杀青迅速而均匀,降低制茶的苦涩味。”这是茶学家陈椽教授在《茶业通史》里讲的。在除净“草气”与保留“花香”二者之间,唐朝、宋朝选择了“蒸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宋子安《东溪试茶录》讲:“蒸芽必熟,去膏必尽。</span><b style="font-size:20px;">蒸芽未熟则草木气存,适口则知。</b><span style="font-size:20px;">”赵汝砺《北苑别录》讲:“然蒸有过熟之患,有不熟之患。过熟则色黄而味淡,</span><b style="font-size:20px;">不熟则色青易沉,而有草木之气。</b><span style="font-size:20px;">”黄儒《品茶要录》讲:“</span><b style="font-size:20px;">唯正熟者,味甘香。</b><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b style="font-size:20px;">然虽过熟,愈于不熟,甘香之味胜也。</b><span style="font-size:20px;">”由此可知,除净“草木气”一直是古人茶叶制作过程中关注的核心问题。</span><b style="font-size:20px;">古人所讲的“熟”,或者叫衡量标准,就是“草木气”除干净了没有,甚至宁可选择“过熟”,也不选择“不熟”。</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再从品饮审美的历史演变以及背后的推动力量进一步寻找答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b style="font-size:20px;">唐朝重“气”,以体感为重。</b><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个从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和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可以解读出来。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讲:““一饮涤昏寐,情来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讲:“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七碗茶诗”影响很大,成为唐朝品茶审美的主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b style="font-size:20px;">宋朝特别讲求“甘”,以味为重。</b><span style="font-size:20px;">宋徽宗在《大观茶论》里提出:“</span><b style="font-size:20px;">夫茶以味为上</b><span style="font-size:20px;">,香、甘、重、滑,为味之全,惟北苑壑源之品兼之。”蔡襄《茶录》讲:“</span><b style="font-size:20px;">茶味主于甘滑。</b><span style="font-size:20px;">”《古今图书集成·茶部杂录》讲:“《东坡集》密云龙茶极为甘馨。”黄儒《品茶要录》讲:“唯正熟者,味甘香。”宋茶无疑是中国茶发展史上的巅峰,这与皇家专门设立北苑贡茶基地并形成完整的制茶体系有直接关系。每种茶的创制都具有其原产地的特殊性,其中,茶叶的适制性是非常重要的一条。赵汝砺《北苑别录》讲:“盖建茶味远力厚,非江茶之比。江茶畏流其膏,建茶惟恐其膏之不尽,膏不尽,则色味重浊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绿茶是中国茶的主线,</span><b style="font-size:20px;">到了明朝出现了三大变化,一是废团茶为叶茶(散茶),二是由蒸青变为炒青,三是由煎茶、点茶变为泡茶。</b><span style="font-size:20px;">同时,在品饮审美上则转向以香为重。推动制茶变革的是开国皇帝朱元璋,《茶香室续钞》载:“</span><b style="font-size:20px;">洪武二十四年九月,上以重劳民力,罢造龙团,惟采茶芽以进。</b><span style="font-size:20px;">其品有四,曰探春、先春、次春、紫筍茶。”“今人惟取初萌之精,汲泉置鼎,一瀹便啜,遂开千古茗饮之宗。不知我太祖实首辟此法,陆羽若有灵必俯首服,蔡君谟在地下也咋舌退矣。”在朱元璋的直接推动下,炒青工艺一时兴起。不论是制茶还是饮茶,都更加方便。因此,明朝不少茶家放肆地取笑陆羽、蔡君谟,殊不知方便容易出下流,诸多问题随之而来。尤其是宋朝提出的“过熟愈于不熟”这个制茶原则,从此消解。当然,明朝终于找到了保留“花香”与除净“草气”的结合点,这是一大突破。如同朱权《茶谱》所讲,“大抵味清甘而香,久而回味,能爽神者为上。”“清甘而香”一词,可以概括明朝茶味的总体风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再次回到除净草木气这个茶叶制作根本问题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古今图书集成·茶部杂录》讲:“唐书《陆羽传》,羽嗜茶,著经三篇,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备,天下益知饮茶矣。有常伯熊者,因羽论复广著茶之功,其后尚茶成风。时回纥入朝,始驱马市茶,至明代设茶马御史。而《大唐新语》言:右补阙綦毋煚性不饮茶,著《茶饮序》曰:释滞消壅,一日之利暂佳,瘠气侵精,终身之害斯大,获益则功归茶力,贻患则不谓茶灾,岂非福近易知,害远难见。宋黄庭坚《茶赋》亦曰:</span><b style="font-size:20px;">寒中瘠气莫甚于茶</b><span style="font-size:20px;">,或济之盐,勾贼破家。今南人往往有茶癖,而不知其害,此亦摄生者之所宜戒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本草纲目》中,明朝医药学家李时珍以自身饮茶的亲身体验讲:“时珍早年气盛,每饮新茗必至数碗,轻汗发而肌骨清,颇觉痛快。中年胃气稍损,饮之即觉为害,不痞闷呕恶,即腹冷洞泄。故备述诸说,以警同好焉。”“</span><b style="font-size:20px;">民生日用,蹈其弊者,往往皆是,而妇妪受害更多,习俗移人,自不觉耳。</b><span style="font-size:20px;">况真茶既少,杂茶更多,其为患也,又可胜言哉?”纵是李时珍这样的医药大家,都未能免受茶害。由此可知,喝茶如果方法不对,必然会带来种种问题。再深一层,茶叶炒制不熟,青草气除之不净,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再看看明朝缪希雍《神农本草经疏》怎么讲,“凡茶之种类极多,方宜大异,</span><b style="font-size:20px;">要皆以味甘不涩,气芬如兰,摘于夏前者为良。</b><span style="font-size:20px;">夫茶禀天地至清之气,生于山谷硗瘠砂土之中,不受纤芥秽滓,专感云露之气以为滋培,故能涤肠胃一切垢腻,宁非木中清贵之品哉!</span><b style="font-size:20px;">昔人多以其苦寒不利脾胃,及多食发黄消瘦之说,此皆语其粗恶苦涩,品类最下者言之耳。</b><span style="font-size:20px;">昔雅州蒙山出一种茶,服四两即为地仙,岂有味甘气芬者,饮之反致疾耶?但苦涩野气,叶痿茎枯,非道地所产者,服之不利心脾,故不宜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来说去,还是张伯渊《茶录》中讲的这句话,“</span><b style="font-size:20px;">味以甘润为上,苦涩为下。</b><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语点明要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表面上是在试图解开“炒青”迟迟到了明朝才形成主流工艺的疑团,实质上是深入到历史记录中去寻找古人对茶的逻辑判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显然,杀青杀不熟,青草气除不干净,粗恶苦涩,茶性寒凉,对人体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古人特别强调“过熟胜于不熟”的道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论是蒸青,还是炒青,都需要把草木气除干净,在这一点上古人没有任何动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宋朝苏颂《图经本草》讲:“春中始生嫩叶,</span><b style="font-size:20px;">蒸焙去苦水,末之乃可饮</b><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中国茶发展历史的不同阶段,对制茶工艺的研究从来没有停止,古人一直在探讨“去苦水”的方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难道到了我们这里就为止了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石头,诗人,普洱茶研究者,现居西双版纳,常在山中行脚,乐不思返。)</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