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高邮（续）

踏雪无痕

到高邮的次日，早晨出门，在公交站搭上了一位大爷的电动三轮。大爷带着我们走大街串小巷，去出租车进不去的地方。兜兜转转，去找导航地图上的杨家巷。

聊起来，驾车的老哥有不少掌故

高邮旧城城门。可以看出是日伪时期

N4A（当年新四军的另一种称呼）战士勇猛攻击高邮城。其时为1945年底，高邮境内日军拒不投降，N4A遂发动攻城。此系中国国土境内对日作战最后一役。图中亦可看出旧城城墙样貌

侵华日军在高邮城内中山公园的司令部，后为投降仪式举行地。

高邮沦陷，祖父祖母携家逃往四川，又在重庆经历大轰炸，父辈记忆犹深

老城有不少这样的小巷

旧城这一片还没改造，显得沧桑而破败。几处街巷过去，终于找到杨家巷了。巷口有一块牌子，印证这正是祖辈居住过的宅子。

咫尺即沧桑。凝望无言。

成了地方文物保护单位了

杨氏后人居处

心中在想，祖母当年带着我幼小的叔叔姑姑离开这个地方，从此就没有回来过。“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念兹在兹，她梦中应该回到过这个地方吧。她那一双小脚，几千里地，兵荒马乱中流离到四川，现在，路迷径灭，她还走得回来吗？

几天前，才在成都祭扫了祖母的墓。现在，我来替她看看家乡。她也会有乡愁啊。

曾祖父后来迁居熙和巷梁逸湾一带。三轮也带我们找到了。

熙和巷过去几十步，即为抗战最后一役纪念馆（原高邮侵华日军司令部所在地）

终于，遂了一桩心愿。

大爷的三轮经北门大街把我们送到东大街。下车一路步行，细细观看常在汪曾祺笔下出现的这块乡土背景。

看了一座当铺，如今是展馆。据说有和珅的背景。不大的门面，力道深潜，蓄着不声不响的气派。

大门楹联有意思。于典当人有心理按摩之效

全国重点文物中当铺类型之“唯一”

庭院深深

想起迅翁文中记叙幼时屡跑当铺的情状。柜台一定是高的，让你感到卑微到尘埃里去，失去议价勇气

这也是潜规则。什么叫投井下石，这就是

当铺门口三悬牌。直接拒绝，一分钱也不给。金钱没有温度

出来得早，找地方填肚子。当铺守门人让去十字路口右拐的一家饭馆。这是他常去的餐处。

找到了，是家夫妻店。小店干净，夫妻面带笑容。店主说，他十几岁就在饮食公司做餐饮，至今已经三十多年。

我们点了汪豆腐和狮子头，外加田间新摘的蔬菜。

就拉家常。说起我祖上是高邮人，言语间顿时拉近了距离。

想起祖母常说的一些语词，就和老板娘说道说道。“太太”是祖母，“摆摆”是姑姑。小时候我们调皮，祖母小脚追不上，忍无可忍时会在被窝里拧一把，说：“恨不得拧你的肉蘸麻酱油吃”。于是就问“麻酱油”、“滑头”，都一一对得上号。还有不耐烦时催“挺尸”，“哦？——‘挺尸’就是睡觉，也不算是骂人。都这样的，随口说说吧”。

打听汪曾祺纪念馆，说不远就是。特意提到，那个苏北，以前做过邻居，还送了她一本书呢。

苏北是作家，号称“天下第一汪迷”，著述甚多，这个我知道。

现在，汪曾祺成了高邮的骄傲了——当然，首先是因为他爱自己的家乡，他为家乡而骄傲。

走近一座造型十分现代的建筑，估摸该是汪的纪念馆了。不过，有些出乎意料——这座建筑高大英挺，在灰蒙蒙的市廛里可说是鹤立鸡群。就像，场镇上突然来了个穿亮丽西装拿着讲义的先生。

汪曾祺这么高调吗？好像不是。他那个层面的作家，好像都敛着些的。

记不准，特意查了汪的殁日。

哦，是他去世多年后修建的。

这就由不得他了。

读过高邮杨氏长辈的一本回忆录，说是汪的研究和资料展陈，过去地方上虽有设施，但不太有作为，成果不彰。这回在馆中看了介绍，延至后来的某年，高姿态建馆，并且进入了当时地方十大工程行列。

是换了领导，还是换了脑筋？

抑或是汪身后名气大了，可以成为一张文旅名片？

不知。

不过，这馆是修得真好。无论是建筑设计还是展陈内容的编排。

隐约可见馆外园林

游客很多，不少人在图片、资料前细细浏览，看得认真。

汪多才艺。国画与书法也颇见功力

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这是清代文人姚文然所撰，汪多次引用，并书写下来。这个对子，我也喜欢。

没有大慈悲，难有这样的感悟

这倒真成了一张高邮的文化名片了。

如此说来，修这座馆，还是有眼光。

汪的“火”，大概是从小说《大淖记事》《受戒》始。要是说起《沙家浜》，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他。汪后来的职业，是做京剧编剧，怪不得《芦荡火种》《沙家浜》他都是主创。“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锦绣江南鱼米乡”……这是写他记忆中的家乡啊。

有一处展板与手稿，就是专门说他戏剧创作这一块的。

牢笼天下智者的科举，没人玩得过它。难怪皇帝老儿龙颜大悦：“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

古人讲知人论世。汪的家族谱系、他的成长经历、他受教的老师、他老家周围店铺的名称……这对于了解一位作家，大概都是必需的。

他的生母姓杨，与我祖父同属“遵”字辈，都出自我的高祖父杨福臻。我大哥和侄子治现代文学，几次拜访过汪，汪曾写过一首诗相赠。

因为这些，高邮的地方风物，对我又多了些吸引力。

汪算得上是美食家。他笔下常提到的“汪豆腐”、拌干丝，这回都品尝过了。有趣的是，纪念馆对门两家卖蒲包肉的，一家借了汪的名气（小说人物原型的后代），年轻人排队买；左近另一家，虽打着百年老店招牌，却少有人问津。

赶火车，还有一点时间。就沿着东大街再去一次文游台。

这一段，沿街各种门面鳞次栉比，放眼皆五行八作。汪曾祺的小说，应该从中找到了不少灵感和素材。

巷口墙上有匾，言不远处存一淖，过去乡间运柴火在此上下货。就问墙根晒太阳的大爷，汪曾祺写的那个大淖是这儿吗？嘟嘟囔囔东西南北比划几下：“不就一个臭水坑嘛？”

见我要走，一口叫住：“同志你过来”，颇有古风。

守住小铺买了俩刚出炉的烤饼，提着去文游台，带进些烟火味。

绕着文游台下小山走了一圈，见到苏东坡秦少游饮酒的雕塑，是说二人在此告别，毕生再未相见。

有些感慨。

又去看秦观。馆内，有高邮家乡话朗读秦观的词作。打开手机，录了一段，又是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