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五月繁花心上过

夏 至

五月的黔中大山，青翠黛蓝。立夏的山风吹来，褪了野山桃的霓裳，谢了马樱花的红妆。

此时的金银花，藤蔓在大山的岩块间，在坡崖溪畔攀缘，将毛绒绒的叶片铺就层叠的绿云。数不清的花苞，像一支支玉笛，在演绎着夏花之灿烂。

一夜之间，“玉笛”便化作银色金色蝴蝶结，轻轻摇曳在晨光里，更是一直闪现在我的心头。

父母长眠的大山里，金银花藤在寒暑相推中漫过青石，绕围着坟茔。记得母亲说过，金银花最是通人性，春寒时贴着大地悄悄生长，待到暑气蒸腾，满藤清苦的芬芳便可用来解毒祛火，造福人间。她的玻璃花瓶里，每到夏天都会养着新折的枝条，藤蔓和金银双色的花，能让酷夏清凉许多。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父母从重庆农校毕业，自愿来到贵州少数民族地区工作。他们踩着泥浆翻山越梁，为推广新品种和新技术，在田间地头劳动了一辈子。

我上小学之前，跟随退休的爷爷奶奶来到贵州，与父母团聚，一家人定居在少数民族自治州的一个县城。父亲长年工作在几十公里外的乡镇，星期天才能回家，骑自行车或坐拉煤的拖拉机往返。母亲的工作性质和父亲一样，学的是一样的专业，但是工作地点在县城的郊区，可以照顾老人和子女。

一年暑假，我去过父亲落脚的石板房。斑驳的土墙上攀满了藤蔓，在阳光下，像一张金银花织就的大网。父亲种的西红柿特别好吃，又大又红，一掰开，里面的瓤子沙沙的，汁水好甜。常看到父亲回屋时，高帮水靴上沾着斑斑点点的金银花。

母亲每天工作的地方不固定，但都在附近的田里或坡上。我放学后经常去看母亲工作，等她一起回家吃饭。那些年，从春耕将开始时，母亲就在地里指导农民科学栽种，推广杂交包谷、水稻、油菜和烤烟叶新品种及种植新技术，还有使用化肥的技术。那时的化肥，没有现在的品种多，主要是氨水。

我见过母亲教乡亲们兑氨水。来学习的人围作一圈，母亲拎起一尺多长的扳手旋开桶盖，是装汽油的那种一百升的桶。把手摇泵插桶孔里，摇转手柄，氨水就泵到了小桶里。然后用打酒的提子舀出一提，倒空桶里。再用提子舀水兑好，就是化学肥料。母亲一边说一边比指，说操作时要背着风，氨水刺鼻刺眼还烧皮肤，要注意安全；要按严格的比例稀释才有肥效才不烧苗；浇肥要离苗多远；拉绳插秧的间隔距离该多大……母亲蹲在田里示范，泥水没过胶鞋，裤脚上沾满碎萍。

傍晚收工时，母亲总要绕到溪边摘几枝金银花，说这香气能解毒，冲淡氨水的辛辣。

晚饭后，我和母亲共用饭桌，我做作业，母亲用红蓝铅笔勾画农技图。八瓦灯泡悬在小桌中央，金银花的影子投在墙上。有时候母亲还会轻轻地拨动算盘，不懂她在计算什么，图纸上画的是什么，弯弯曲曲圈圈点点的，像是奇妙的图腾。我睡了，母亲还在写写画画直到深夜。她打算盘的脆响很好听，和着窗外的雨声，竟谱成了独特的山城小夜曲。

母亲常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打田栽秧的季节马上就到，要尽可能多的培训出农技辅导员。

到了收获的季节，母亲看着地里的稻子和包谷好开心——收成的产量和质量，都不是传统的种子和耕作技术可比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母亲作为长期在少数民族地区工作的科技工作者，被国家有关部门授予了荣誉证书。母亲用绢帕仔细擦拭镜框，父亲盯着镜框里的“少数民族地区”几个字发愣。

小时候，常听父母摆起农校教室前的黄角兰，摆起了嘉陵江的雾，朝天门的坎，摆起曾经有调回重庆的机会。最后话题总会绕回山里的金银花："还是这花皮实，石缝里也能蹿出新藤，再艰苦贫瘠的地方都能开花。"

如今父母的坟茔周围，开满了金银花。看那些金盏银台在风中轻轻碰触，恍若当年父母隔桌翻阅农技手册时的低语。

父母的一生，就像根系深深扎进大地的金银花，在异乡的石缝里蜿蜒出坚韧的圆弧。

山脚下，高速公路如银链，穿起大山。山腰上，当年父亲种过西红柿的地垄仍在，母亲试验过的稻秧正在初夏的风里舞蹈。父母生前，曾有老农拎着装有两块糍粑，一刀腊肉的竹篮来家致谢，说是女儿考上了省城的农学院，竹篮里还摆着一束金银花。

金银花清香阵阵，漫遍阡陌，缠绕着远近梯田里新插的秧苗。

而今，那些沾着泥土的手指划拉手机的屏幕，就能操纵耕作和田间管理。在金银花的芬芳里，我看见了两种时光的交融：一种是酒提量氨水的谨慎，一种是无人机施肥的精准；一种是八瓦灯下的图纸，一种是智慧农业的屏幕。而贯穿其中的忍冬藤，仍旧默默地开着双色花，既守候着农耕文明的余温，又向着现代农业的晨曦伸展藤芽。

昨天，我又到湖边采回一束金银花，置于葡萄架下。那柔韧的新枝正开着金花和银花，在阳光下昂起鹅黄的藤。它好像在说，有些花志不在温棚，它们的芬芳注定要穿越岁月的山风，方能酿出生命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