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扣扉

路过

序……

松烟呵手冻砚，梅影斜簪鬓寒，

借火燎雪千山。

留白忽暖，煨新雪煮故人衫。

【初逢·雪径】

山居第七个冬天，

檐角垂下的冰棱已能倒映整条银河。

那夜风卷着鹅毛雪片叩打竹扉，

门闩被吹得簌簌震颤，

推开时见你立在烟青色的暮霭里。

鹤氅领口栖着细雪与碎梅，

恍若披了半幅古画，

连睫羽都凝着冰晶雕琢的月光。

借火折子的指尖掠过掌心，

几星炭火坠入雪堆，竟生出暖融融的萤光，

照亮你鬓角斜插的乌木簪——

簪头雕着半开的绿萼，

与身后虬曲老梅浑然一体，

仿佛雪夜乍破的一缕春痕。

后来你总踏着新雪而来，

松子煨酒的陶瓮搁在画案，

蒸腾的热气漫过未干的墨迹。

醉后画梅失了笔力，

你夺过狼毫在留白处添蜷睡的狸奴，

绒毛晕染得比云絮更轻。

“画里该有生灵呼吸”，

你说这话时，呵出的白雾漫过灯罩，

烛影在层峦叠嶂的山水卷轴上摇曳，

竟似真有人策马入深林。

廊下煮雪的小炉终日咕嘟，

雪水化在青瓷盏里，

总泛着你发间若有若无的冷香，

像冻在冰棱里的梅魂，

被炭火一煨便袅袅苏醒。

【相知·茶烟】

惊蛰后你移来三缸睡莲，

碧玉圆叶承着月光，

夜半常听见露珠坠入水面的清响，

像菩萨垂怜人间时漏下的念珠。

那日暴雨初歇，你赤足踩过溪石采荷露，

裙裾扫过青苔的刹那，

惊起七八尾衔着桃瓣的银鱼。

我蹲在竹棚下烧松针煮茶，

看你在雾霭中忽隐忽现，

恍若凌波的仙子踏碎满溪云影，

每一步都漾开星子般的水纹。

铁釜里的荷露滚着细碎银砂，

你忽然将去年元夕，

塞进梅瓶的红笺掷入沸水。

褪色的墨痕在涟漪中舒展，

化作鹤影扶摇直上，

又在蒸腾的热气里碎成浮云的骸骨。

“且看这茶烟如何说法”，

你蘸着茶水在石案写偈语，

我却在氤氲的雾霭里描摹你眉间朱砂痣——

比初升的旭日更灼目，

比松烟墨里掺的金粉更耀眼，

仿佛佛陀在红尘烙下的最后一枚赤印。

【别离·烬雪】

秋分那日，系在梅枝的红绸褪成旧胭脂色。

我临摹秋山暮色至残阳沉坠，

你忽然搁下捣衣的檀杵，

说想去远山看古梅开作雪。

送别时霜雾浓得洇湿襟袖，

你遗落的素纱披帛缠在竹篱上，

被山风拂成半阙瘦金体，

最后一笔悬在枯藤末端，迟迟不肯落款，

像悬在喉间未曾吐露的谶语。

冬至焚旧稿取暖，

灰烬里飘出那年夹在诗卷的银杏叶。

焦褐叶脉裂作蛛网，

裹着梅子酒封泥的残香。

雪粒子撞在窗纸簌簌响，

恍惚又见你擎着油伞立在阶前，

伞沿垂落的冰凌折出七彩光晕，

却照不亮那句凝在喉间的“珍重”——

终究化作檐角一滴将落未落的寒露，

在晨曦里碎成万千晶尘，

坠地时溅起细雪般的叹息。

【禅寂·萍踪】

今春溪畔野樱开得恣意，

粉瓣落满你常踞的钓矶。

我学着在素陶盆里养浮萍，

看它们吞食云影时胀作翡翠盘，

破裂时吐出半枚残月。某夜山洪卷走石桥，

晨起见断木缠着褪色的红绸，

忽觉执念原该这般顺流而去——

像你遗落的玉簪坠入深潭，

至今仍在幽碧中酿着泠泠清响，

每滴涟漪都是佛陀捻过的一粒菩提。

暮雨来时总将竹帘卷至七分，

留三分空隙容归燕呢喃，

恰似给往事留条归途。

石臼积的雨水养着天光云影，

偶尔被山雀啄破，

倒映出你曾说“万物皆在呼吸间生灭”时，

鬓边那朵颤巍巍的绿萼——

此刻正在茶烟里徐徐舒展，

与檐角冰棱滴落的水珠，

合奏着天地初开时的梵音，

恍若千年前某位高僧遗落的木鱼，

仍在空山敲着轮回的节拍。

跋……

苔锁石阶苔痕，萍碎溪星萍魂，

炉冷篆销香温。

断绸缚约三生，残月温盟半轮。

梅魄缠瓶，樱雪葬樽，掬烟波濯旧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