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苦菜》

浩天

《掏苦菜》

陈浩

暖风卷过土默川的田野，草籽在土里悄悄拱动。一场春雨浇透黄土地，嫩芽就顶开干硬的土块，齐刷刷探出头来。苦菜举着锯齿边的嫩叶，茵陈蜷成灰扑扑的绒球，蒲公英顶着金黄色的花瓣，为大地织就斑斓的春装。

北方的春天来得稍迟些，待到三月底四月初，苦菜才慢慢破土。这时节正是掏苦菜的好时候，人们三五成群结伴下田。新生的苦菜根白叶嫩，最是鲜美。在双龙这方水土，“挖苦菜”被唤作“掏苦菜”。饥荒年月里，这些带着苦涩的野菜曾是救命粮，如今却成了城里人追捧的绿色珍馐。春雨初霁的清晨最宜出门，须得赶在春耕前采撷，否则犁铧一过便难觅鲜灵。

双龙学校的老杨敲钟总是一板一眼。每日下午上第三节课时，我与海光、海亮、王三便约好掏苦菜的地点，等候着钟声。哪片地头有苦菜，我闭着眼都能数出来——这些野菜总爱守着老地方生长。村北和东滩张宽营的碱地苦菜多，却老得发苦；南滩沙地里的苦菜虽稀，却嫩得水灵。

钟声乍起，我们便撒开脚丫子往家奔。海亮的书包甩得书页纷飞，生怕别人抢先占了我们的“宝地”。扔下书包拿起铲铲，挎上红柳箩头就往地里赶。歌声追着脚步在田垄间游荡，惊起几只觅食的“老家子”和“老牛丢”。

春雨浸润过的土地酥软如糕，苦菜刚冒出两三片嫩叶，在松软的土里羞答答张望。我们猫着腰，铲子贴着菜根直插下去，稍一抖腕便将整株拔起。白生生的乳汁沾了满手，不多时手便染成墨色，非得回家用硷晶胰子搓洗才能干净。这般蹲着挪步，眼珠儿都快瞪出眼眶，生怕漏过一株。待箩头渐满，日头也西斜了，虽说腰酸背痛，可看着鼓囊囊的收获，嘴角早咧到了耳根。

掏苦菜时常有意外之喜。撞见“老牛丢”的鸟窝便如获至宝，若是摸得几枚温热的鸟蛋，能乐得蹦下丈二高。偶尔端了整窝雏鸟回家，却总养不过几日。遇着“蛇狮子”、“沙和尚”便追着戏耍，铲铲斩断的尾巴兀自扭动，过些时日又长出新茬。渴了趴在河滩喝几口“爬爬水”，饿了揪把酸溜溜的“醋柳柳”叶，酸得挤眉弄眼各自傻笑。

暮色四合时，箩头已满得打晃。苦菜多时能堆得“圪尖圪尖”，“插系插系”的，胯上走两步，就得换手托着，用胯顶着箩头底蹒跚而行。哥哥陈亮背着草捆走在前头，故事像糖块似的吊着我们：“听完这段就能多走二里地！”我们咬牙坚持紧跟，真的少歇了几回。偶尔掏得少了，便在箩底垫些灰菜充数，把面上的苦菜抖得蓬松些——少年人的面子可比苦菜还嫩生。

到家时臂弯勒出深红的印子，甩下箩头时险些把自己带个趔趄。老人常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若箩头不满，端着饭碗都觉得烫手。全家人围坐挑拣，杂草腐叶细细择去。冷水淘过三四遍，沸水里打个滚儿，再浸入凉水拔去苦味。凉拌时撒盐浇醋，淋一勺胡麻油，蒜末星子般点缀其间。就着酸米汤扒拉苦菜酸闷饭，那清苦回甘的滋味，能把一身疲乏都化在舌尖。

这生于荒野的苦菜，中药唤作败酱草。性寒味苦，能清热解毒，却最忌脾胃虚寒之人。而今人们食它不为果腹，单贪那口天然的清苦。苦在唇齿，甜在心尖，这天地馈赠的野味，早已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