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线上

黄美德

　　我认识她的时候，已经是改革开放了。一再地听她说，她要求落实政策，她要求恢复她原来的工作。落实政策，说来也不容易。唠叨多了，对她的过往便有了些认识。

1952年10月，西南局派遣西南防疫队从重庆到云南支援工作，配合云南省民族工作队来到西双版纳，分赴各县深入农村开展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宣传组织工作。到车里后，他们分为几个小组参加工作队编组，分别到景洪、勐罕、勐龙、勐养等地农村，开展医疗卫生工作及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宣传工作。

西南防疫队的队员，多是十五六岁的青年，他们满怀激情不辞劳苦，跋山涉水走村串寨送医送药。成为早期开拓西双版纳州农村卫生工作的主要力量，为医药卫生与党的民族工作紧密配合作出了贡献。

西双版纳是有名的瘴疠之地，是疟疾的高发地区。但有了病不找医生治疗，而是去找佛爷和尚念经赕佛，或请巫师占仆送鬼，医务人员有时找上门去看病人，也会遭到拒绝。往往是得了病，经过占仆送鬼实在好不了，才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找医生，有时边找医生看病，边还找巫师占卜送鬼。人民政府派来的医生，当时开展医疗工作十分困难，不但要与危害各族人民健康的疾病作斗争，而且还要与封建迷信及千百年遗留下来的习惯势力作斗争。

艳阳高照，天空万里无云。身着灰色双排扣列宁装的刘雅婷，系好绑腿束紧腰带，然后揹上行李肩挎药箱，大踏步地出发了。她和队友沿着澜沧江畔，在绿树林中钻进钻出。骄阳下，刘雅婷的脸红得像盛开的玫瑰。

挨近寨子了，怎么有点异样。寨子里人声嘈杂，似乎还有小孩尖厉的哭声。傣族全民信仰小乘佛教，在佛教的熏陶下，傣族纯朴善良待人温厚谦下，寨子里很少有人吵架打骂。这种意外的情况，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刘雅婷和队友不由加快腳步。

寨子中央，只见一个中年女人，躺在地上喃喃自语。周围的人将她团团围住，有的人用老虎牙戳，有的人用棍子打她，他们要她说出谁是“琵琶鬼”？旁边缩一角啼哭的小女孩，想必就是这女人的孩子了。刘雅婷走拢去，只见这中年妇女面色潮红，显然是发烧了，她用手背触摸她的额头，滚烫。这是一个疟疾病人，高烧出现谵妄。当时做过流行病学调查，像这样的病人，百分之五十是疟疾病人。因为胸有城府，刘雅婷当众宣传解释，并把病人送回家吃药打针，整整守了一夜。次日，病人醒过来了。“共产党把被琵琶鬼咬伤的人救活”的消息不胫而走，远近群众都来看望病人。从此，人们有病都喜欢找医生治疗。

又有一次，刘雅婷到一个爱尼族村寨出诊。据说是有人难产了，为防患于未然，同去的还有一个助产士。那一天，生出来的是一对双胞胎。爱尼族最忌讳的是生双胞胎或畸形的婴儿。村寨里一旦有这样的婴儿出生必须立即闷死，父母被赶出龙把门(村寨)，所住的房子要拆掉烧毁，除留一身衣服外，一切财产由巫师处理。全寨还要连续祭祀三年，父母从此成为社会唾弃的“罪人”。三四年后才让回来，那时还要用不少财物向头人献礼。他们认为生出这样的怪胎是违反了自然秩序。这种世代相传的陈规陋习，实在是愚昧无知的人为悲剧。说服工作很复杂，这对双胞胎后来由工作队扶养，有一个后来成为摩雅。

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就这样在工作实践中浴火重生，成为人民喜爱的摩雅賀(“賀”是傣语，译成汉语是“汉族”)

“清清河水流不完，鲜花开满山，重重青山望不断啊！马帮行路难。毛主席的马帮为谁来？为我们边疆人民有吃又有穿。啊啊啊！”

刘雅婷的歌声像百灵鸟，清脆悦耳飞向四面八方。

几年以后，州医院缺乏化验员，刘雅婷调到州医院化验室。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州医院原来是有化验员的，但“出事”了，那个年代谈恋爱像搞地下活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夜色越来越浓。年轻的化验员攀爬而上，去找他心仪的姑娘。看到化验员攀缘入窗，姑娘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对化验员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解个小便就来。”姑娘其实不是去小便，她是去叫人。结果，化验员被定为作风有问题，被下放到基层了。日后有人议论，称这个姑娘太厉害了太有心机了。

男化验员调走以后，接替他的就是刘雅婷。这时的刘雅婷年方二八，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她身着白大褂，手里抬着雪白的磁盘，在病房里为病人采血化验。年轻漂亮职业又好，追求她的人那是络绎不绝，有地方领导，也有部队首长。五十年代，汉族干部阳盛阴衰，医院里的前辈都嫁了干部，我们背地里戏称她们为官太太。按说，这些领导有的还参加过学生运动，也是知识分子。但都被刘雅婷一一拒绝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刘雅婷已有心仪的对象，那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表哥大学毕业了，表哥向她摇手召唤呢！于是，刘雅婷义无反顾的与表哥结婚，不久便调回四川去了。

甜蜜岁月，日月如梭。不知不觉间，刘雅婷已成为母亲。刘雅婷的摇篮曲是：“清清河水流不完，鲜花开满山，重重青山望不断啊！马帮行路难。毛主席的马帮为谁来？为我们边疆人民有吃又有穿。啊啊啊！”

就在这时，大饥荒降临了。呱呱坠地的小女儿嗷嗷待哺，食不果腹哪里来的奶水？小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叫，刘雅婷心如刀割，渐渐地哭声嘶哑，气息奄奄，刘雅婷忧心如焚。稍大点的女儿，也是拽着她的衣服，嚷嚷着：“妈妈！妈妈！我肚子饿。”

三年大饥荒，四川是重灾区。这时，饿殍遍野，城市也人心惶惶。

环顾满目苍痍的景象，刘雅婷的腦海不时地掠过，西双版纳的青山绿水，西双版纳土地肥沃，无论是坝子还是山地，只见绿浪翻滚的稻田。西双版纳是有名的粮仓，一年产两三季水稻，连狗吃的都是白米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到西双版纳寻一活路。刘雅婷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丈夫。丈夫瞅着几个面黄肌瘦，哇哇叫饿的孩子，沉吟片刻说道：“权且逃难留一活命吧！”

于是，刘雅婷一家收拾点细软，踏上逃荒的路，火车汽车昼夜兼程，来到了版纳。

医院的清洁工小蒋，也给我讲过类似的故事。小蒋原籍四川，在版纳当过兵，后来复原回四川，也是因为饿极想到了版纳，小蒋离开四川的时候，是抛家弃子。盲流就是黑人黑户，寸步难行。多亏战友帮忙，到医院搞卫生。人穷志短，每时每刻，小蒋都是愁眉苦脸，幸好他有个诉苦的对象康医生。

康医生心地善良，康医生实际上心里也不好过。康医生有个男朋友是部队的，康医生读书也是男朋友供的。要结婚打报告，因康医生家庭出身地主而卡壳了，尽管如此，但只要小蒋遇到困难有求于她，她都会帮忙，背后同样会有闲言碎语。人言可畏。

小蒋一个大男人都步履维艰，何况刘雅婷拖家带口的。更令她不解的是，西双版纳同样饿饭同样出现营养不良性水肿和非正常死亡。有据可查的记载：肿病全州续发与新发792人，死亡58人。缺粮现象也遍及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

逃荒的人，属于黑人黑户，没有户口没有粮食，也没有乞讨的地方，无奈之下，一家人到田地里捡掉地的谷物。

这里得介绍国界了。刘雅婷去过打洛，打洛江是国界；刘雅婷去过橄榄坝，山脊是国界；刘雅婷去过布朗运动，箐底是国界。大人说什么“两个国家山水相连”，在小人物的眼睛里，一棵毫不起眼的瓜秧，藤蔓一不小心就延伸到外国，还有叽叽的小鸡也是这样，在两个国家跑来跑去进进出出，国境线其实就是这样的不明显。

一天，刘雅婷俩口子又到田地里搜寻谷物，撒地的谷物也是难以寻觅。天上的鸟儿和地上的禽兽，也和人类争食。跟在刘雅婷身边的，还有孩子。

“二妹，看好瓜娃子。”

说时迟那时快，瓜娃子一腳迈过田埂，进入外国地带。刘雅婷夫妇先后赶去，他俩的腳，自然也进入外国地带。

边民的觉悟很高，当刘雅婷一家在稻田捡拾的时候，边民已火速奔回寨子，将情况报告民兵连长。同样地，民兵连长火速派人，在稻田将刘雅婷一家逮个正着。刘雅婷一家五口就这样被抓捕，就就这样被关押在看守所。

越境就是叛国，对叛国罪的惩处特别严重，一般都是无期徒刑。之后，刘雅婷的丈夫被押回四川坐牢，直到改革开放才平反走出牢狱。

刘雅婷在看守所的时间，我不忍心问。她除了照顾三个孩子，给看守所洗涤衣服被褥。刘雅婷日子的艰难，常人难以想象。

因为有三个孩子，她老公送走后不久，她被放出来了。母子四人，都是没有户口的黑人黑户。从此，在市井流浪，依然是给人洗涤衣物。

且不说个中的辛劳，还有人言可畏。那个年代，所有活路都被国家垄断，你一个黑人黑户，自然引人猜想联翩。提起这段日子，她很气愤地说：“马匹呃，那些狗杂种说我卖Bi！”

这时的刘雅婷，还不到三十岁，她本身又长得漂亮，这个联想很正常。

像刘雅婷这样的女人，我后来还结交了一个，她的老公也是“叛国罪”劳改。这个女人来医院搞卫生，但人家就说她卖淫。

在这种情况下，不结婚的女人寸步难行。刘雅婷后来结婚了，男的有工作，而且没有结过婚。没有结过婚的男人，称为青头小伙子。据说，这个男人是对刘雅婷产生怜悯之心。这个结局，相对来说还好，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港湾，也没有了闲言碎语。

这个好心的男人，陡然间要添四张嘴，经济显得吃紧。我认识一个小青年，是刘雅婷长女的同学，这个人去过刘雅婷家，她说：“房子虽然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特别提到，刘雅婷家的板凳，是几个砖头上面搭块木板，也是非常干净。打整房屋，也是一门艺术。

光阴荏苒，二十年过去了，1976年10月“四人帮”粉碎了。拨乱反正，落实各种各样的冤假错案。

这时，被判“叛国罪”入狱坐牢的前夫，已经平反走出牢狱。刘雅婷很快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她也思量着为自己落实政策了。不过，她深知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两手抓两手硬，这时，私人小买小卖合法化了，版纳也成为旅游胜地。刘雅婷从边境口岸进口了外国的尼龙蚊帐等商品，就在街边摆摊叫卖，生意还算不错。她后来告诉我，也去找个人了，人家不帮忙。说明了，极左还是有市场。

一眨眼到了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新事物层出不穷。刘雅婷有个姨妈，这时从美国回来探亲了。她的这个姨妈，毕业于西南联大外语系，抗日战争时期投笔从戎任翻译官，姨父是国民党高官。刘雅婷说，到机场迎接姨妈俩口子的，的都是省级干部。姨妈得知刘雅婷的情况，分外同情，便对统战部的说：“我有个侄女在云南下落不明，请帮助寻找。”

这一招真灵，刘雅婷的问题得到了平反与落实，她被安排到某医务室当医生，紧接着，她又当上了县政协委员。这时的会议也多，不时地，只见她腋下夹着文件袋，扬眉吐气喜笑颜开，她总算是苦尽甘来。

有人问我刘雅婷经历，那一代热血青年，往往是大家闺秀，刘雅婷也不例外。刘雅婷这一生，令人唏嘘不已。

西南防疫队员到西双版纳行军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