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篱》～李永明散文集

李有才

暮色里的霓虹像血管爬满玻璃幕墙。我站在三十七楼的落地窗前，看车潮在楼宇间隙蜿蜒成发光的蛇。电梯井里永不停歇的嗡鸣，外卖塑料盒堆积的酸腐气息，写字楼旋转门吞进吐出的疲惫面孔，都凝固成混凝土森林里特有的琥珀。

直到老妈的来电划过夜幕。仿佛语音里裹挟着晒过太阳的麦草香，她说老槐树今年又开花了。

列车向西，钢筋森林渐次坍缩成积木。云絮低垂处，青瓦房像雨后蘑菇般蹲在田埂边。老妈的菜园里，茄子紫得发亮，西红柿坠弯了竹架，新翻的泥土蒸腾着潮湿的温热。蝉鸣漫过篱笆时，我看见自己映在搪瓷缸里的倒影，被井水晃成细碎的银箔。

镰刀割开麦浪的瞬间，忽然懂得镰月为何以弯钩的姿势悬在农谚里。柴火灶焖出的新米会唱歌，蒸腾的热气在梁柱间写下古老的符咒。傍晚收工，裤管沾着苍耳子，草帽盛满野莓，归途总被蜻蜓截成断断续续的虚线。

惊蛰那日挖出窖藏的冬酿。粗陶坛启封时，二十年光阴化作琥珀色的叹息。老妈用豁口的蓝边碗斟酒，说器物用久了会养出魂魄。廊下听雨，瓦当垂落的珠帘将黄昏切成薄片，忽然想起城中酒柜里那些贴着外文标签的收藏品，此刻竟不如半碗浑浊的米酒真切。

梅雨季苔痕爬上石阶。独坐檐下穿针引线，补帆布包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针脚歪斜如蚯蚓，却比商场里烫金的广告标识更让人心安。晾衣绳上的粗布衫在风里舒展，蝉蜕空悬枝头，蚂蚁列队搬运光阴的碎屑。

中元节河灯顺流而下，萤火虫提着灯笼在苎麻丛巡逻。老妈摇着蒲扇讲古：说村口石磨盘转了三百年，说战乱时乡民如何用桐油腌藏稻种，说饥荒年月榆钱如何救活半村人。星子坠进陶罐酿成秋露，我忽然看清那些在写字楼里用拿铁浇灌的焦虑，不过是嫁接在虚空中的幻象。

寒露收完最后一茬晚稻，霜把菜畦描成银线绣。灶膛余烬里煨着红薯，香甜丝丝缕缕渗进月光。老妈的鼾声混着蟋蟀琴音，在梁上织成温暖的茧。手机早已成了晾衣绳下的砖块，却想起城中那些凌晨三点的消息提示灯，原来比荒野磷火更令人心悸。

离乡那日，衣兜里装着晒干的桂花与决明子。老槐树在风里抖落碎金，像在举行某种秘而不宣的加冕礼。列车启动时，背包侧袋滑出一颗板栗，毛刺外壳裹着油亮的棕，恰似我们褪去所有标签后的本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