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高邮

踏雪无痕

这个标题有点夸张。没有一点亲近过的经历，怎么可以谈“乡愁”？

但这个苏北小城，已经如影随形般跟随了我六十余年了。

我的祖母是泰州人，嫁到高邮。后因运河决堤发大水和日本入侵，随祖父一路逃难到四川。小时候，听熟了她的高邮方言词，吃过她用难得的食材制作的淮扬名菜狮子头。之后，无数次填报履历表，“江苏高邮”四个字更牢牢钉在了籍贯一栏。

可是高邮究竟什么样？兄姊和弟弟都先后去过，我却只能凭一些文字在心里拼图。

好了，这一回有答案了。

成都飞过去，落地是扬泰国际机场。这个机场，是扬州和泰州合建合用的（据网约车司机说，是在泰州地界，但扬州出了钱）。

晚上九点多航班落地，到高邮，还有几十公里。大巴已停开，而出租车都不愿去（清明放假，扬州游客爆棚，司机都赶着跑扬州拉回头客）。好不容易，有人网上接了订单。

但后来司机说，没有细看，顺手接了这个单子。

言谈中有些失悔。

司机却是个实在人。一路上，他给我们讲扬州泰州分家的历史，讲两个地方的经济发展。听说我们返程要去高邮高铁站，还热心地在手机地图上指点怎样乘公交方便，避免节日里因拥堵误点。

拉开再谈，原来他是扬州开公交车的司机，下班兼跑网约车。怪不得他路线这么熟！

有人说，高邮的优点是商业化不严重，但缺点也是：太不商业化了。之后我们无论打车还是吃饭，对此都有些感受——这里的服务业不那么拼，也没那么卷。

高邮停留只有一天半时间，按手头资料，排出几个要去的地方，决定了顺序:住在老城的文游中路，北面是古文游台，南面是盂城驿。那就这样，先往南，再往北兜上来——次日上午，南边去净土寺、盂城驿，再顺道看点什么；下午往北去古文游台、镇国寺，黄昏时在高邮湖观赏日落。次日还有个大半天，往北，再折向东，追寻杨氏祖居，看书本里常见的北门大街与东大街，之后走到东头，横过去看汪曾祺纪念馆。

早餐，蟹黄包、千张饼、拌干丝，这些家乡美食算是必行的仪式。

小城早餐品种多样，物价不高

净土寺很近，也很安静。春天的柳和天上的风筝，都有。

寺塔就是净土寺塔，也叫东塔（与叫西塔的镇国寺塔并称）。寺庙本体已在1945年底与残存日寇的攻防战中损毁，现在绕塔就是一个公园，和平，安谧。

行不远，到盂城驿途中有一地方非遗展示馆，小而安静

不枉鱼米乡之名

地方名人还有好多。来过的有名人物也真还不少。文人里边，除开苏轼，王安石、范仲淹、黄庭坚、杨万里都来过。蒲松龄来做过驿官，马可波罗也来了。康熙、乾隆来过好几次（康2乾6？）

这小城还真是有些份量呢。

这是我父亲离乡半个多世纪后又尝到的家乡味

中国邮递始于高邮。盂城驿旁的邮政博物馆

到盂城驿人多起来。毕竟高邮这地名起源于此，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朝。驿站内，可以细看的东西也很多。

这些石碑，依时间顺序列出了高邮的城市设置与命名演变。此图为始于秦之石碑

盂城驿正厅

这么多驿站！存下来的，最完整规模最大的，也就是盂城驿了。

想起了曾到过连通日本关东关西的古代中山道，道上所存驿站也余无几，妻笼宿、马笼宿还留着古意

古书上常有日行八百里之说，不是没有来由的

盂城驿外城墙，是大运河河堤。两千多年前设立的驿站，随着京杭大运河凿通，陆驿加水驿，水陆并进，更增其分量。

高邮称为盂城，是说它像一只盂钵倒置，周围全是水。出盂城驿上城墙，对此有了实地感受。

人们头上的城墙就是运河河堤，堤外是大运河。运河对岸，堤外则是高邮湖。有人考证，高邮湖湖底高度已经超过城内街道。所以，水带来的好处和坏处，都同时兼有了

清代姚燮《宝应至高邮舟中六绝句·其五》，其中有语云：“天际江城画里浮，城低帆影在城头”。

图景生动鲜活：高邮城在天际如画般浮现，因城墙低矮，帆影仿佛在城头移动。

溯大运河往上走，透过河堤上的花树和运河里繁忙的驳船，遥遥可见洲岸上的镇国寺。春天里，这幅图景极美。

看王氏纪念馆。王念孙和王引之父子，是文字学尤其是训诂学的大师。看展板，这才是家学渊源。这一对父子，学汉语文时知道一些，若再往深处探究，那是我弟弟的专业了。只是之前不知道他们在治水上有颇多建树，并且为官时还有个父债子还。

不想入圈，不徒耗光阴，洁身自好。大概可归为如今的“社恐”

所谓家学渊源，此为一例

古文游台是很想看的地方。

这是纪念苏东坡与秦少游（秦观）等四位文人聚会高邮的所在。

秦少游一辈子不太走运，考试考了许多次，当了官又不止一次被贬。这一年，他因进士不第情绪低落，苏轼不怕旅途辛苦，特意从瓜州经运河到高邮来看他。这段友情令人感动。

“山抹微云”，是秦观词中一句。苏轼十分喜欢，戏称秦为“山抹微云君”

东坡醉卧像

秦观名句

聚会主角应该是秦少游。这是我念大学时就喜欢的诗人。谈论宋词，他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可惜他早逝。苏东坡非常惋惜地说，要是秦少游多活些年头，会有难以估量的成就，但仅就他存世的作品而论，已经很少人能够与之比肩。

园中小楼，镌有一联：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这是秦观描摹写景抒情名句。它恰好契合了我们此行春游所见所感，十分喜欢

秦观纪念馆，在文游台是主要的建筑。馆内有足够多的内容，可以慢慢观赏，细细品味。

他的词，虽不像柳永那样更贴近市井，但其精微细腻之处，亦为歌楼喜爱，传唱一时。有一个展室，专门展示这位才子多情的一面。说是有一位歌伎，之前就喜欢咏唱秦观的词作，见到秦观本人后，更为其倾倒。秦观去世，歌伎闻讯千里赶至，绕棺数圈，“一恸而绝”。

痴竟如此。

到镇国寺路途艰难。正是清明放假期间，远近游客皆汇聚于此，公交车不见踪影，网约车停停走走，堵了好久。

镇国寺一面是水面宽阔的大运河，一面是改道前的老运河。干涸的老运河现在成了市民休闲的低洼绿地，节假中，休闲者众，天幕风筝欢声笑语，在在都是。

越过河堤，就是浩渺的高邮湖了。

镇国寺历史久远。寺塔落成于唐代，为国内唯二的方塔（另一是西安大雁塔）。上世纪五十年代，京杭大运河裁弯取直，为了这寺这塔，改道时特意避开。如今寺塔在一片洲上，建桥相通

回城，打不到车，就顺着河堤（也是高邮湖湖岸）往回走。

这一段路有些长，想赶到西堤拍落日经典画面，终于还是没赶上。不过，桃花未谢，柳荫正浓，莺啼虫鸣，湖水浩浩，正是一年好景。

日暮乡关，有一种梦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