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土炕上的北斗星》</p><p class="ql-block">金小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河南省永城东北角三十华里陈楼，陈福生临死前攥着半块掺了麸子的饼子，指甲缝里还嵌着四十三年前那场饥荒的黄土。他看见土墙上晃动着无数个自己：七岁时蹲在村口啃树皮的小瘦猴，十七岁挑着货郎担走街串巷的精壮小伙，三十岁时骑着高头大马娶亲的土财主，还有去年在省城药铺里抓长生不老药的白发翁。这些影子叠在一起，像老井里晃荡的月亮，碎了又圆，圆了又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从裤腰带里挤出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光绪二十七年的惊蛰，陈福生啃完最后一口榆树皮，摸着瘪下去的肚皮想：要是能有口热乎饭，就算让我给地主家当牛做马也行。那时他还不知道，人的贪心就像春天的草，只要有一丝露水，就能疯长到遮住眼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隔壁王婆饿死前塞给他半块观音土饼，眼神却盯着他腰间的布带——那是他用草绳搓了三夜的“腰带”。后来他在县城米铺当学徒，偷着把撒在地上的米粒子攒起来，用草纸包好藏在裤裆里。第一个月攒了二两半，换了件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褂子，他对着水缸照了整整一晚，觉得自己像个秀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人活一世，不就图个体面吗？”他对同屋的学徒说，袖口的新布磨得他手腕发痒。那年冬天，他用攒了三年的银子盘下街角的米铺，娶了米铺老板瘸腿的女儿。拜堂时他盯着新娘头上的银簪子，心想：要是能换成金子的，该多气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良田千顷不如官帽一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民国八年，陈福生的粮栈已经占了半条街。他穿着织锦马褂坐在太师椅上，看长工们在新置的百亩水田里插稻秧，突然觉得后背发凉——县太爷路过时连正眼都没瞧他。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妻子在旁边叹气：“咱们有金山银山，到底是个没根的生意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个月后，他成了县议会的议员。上任那天，八抬大轿从粮栈门口经过，他故意掀开轿帘，让百姓看见他胸前的议员徽章。轿夫走得慢，他用旱烟杆敲着轿杆骂：“没见过世面的东西，爷以前走路都比你们跑得快！”其实他心里清楚，当年挑货郎担时，一天能走八十里路，可从来没觉得腿这么累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儿子周岁宴上，他摸着儿子胖嘟嘟的小脸，突然想：要是这孩子以后能当县长，陈家才算真正扎根了。于是他花大价钱请了秀才当私塾先生，看见儿子在描红本上写错字，一巴掌下去就是五道指印：“老子吃糠咽菜供你读书，你就给我写这狗爬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当皇帝的梦碎在药罐子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抗战爆发那年，陈福生已经是省里有名的实业家。他在城西盖了三进的宅院，卧室里摆着从南洋运来的象牙床，却总在半夜梦见自己回到饥荒那年，手里的饼子怎么也咬不到嘴。管家说这是心病，得找洋人医生看看，他却让人去峨眉山请了个道士，在院子里搭台做法，说是要“与天齐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您这是大富大贵的命，不过得破破财消灾。”道士指着八卦图上的方位，“在老宅地基下埋三坛银元，可保子孙万代荣华。”陈福生当晚就让人去挖地基，却挖出了当年藏米粒子的草纸包。纸包已经发霉，里面的米粒却还硬邦邦的，硌得他手心发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去年冬至，他躺在省医院的病床上，看着床头的人参汤直皱眉。护士说这是特级野山参，他却想起十六岁那年，在雪地里捡了半根冻萝卜，啃得比什么都甜。儿子站在床边欲言又止，他知道儿子想让他把产业捐给慈善机构，可喉咙里像塞了团乱麻，怎么也说不出“同意”两个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爹，您都这样了，还图什么呢？”儿子红着眼圈出去时，踢翻了床尾的搪瓷盆，发出刺耳的响声。陈福生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突然觉得那些亮晶晶的珠子，像极了饥荒那年天上的星星——那时候他以为，只要摘到星星，就什么都不缺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老宅墙上的裂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去采访陈福生的遗孀时，她正坐在老宅的门槛上择菜。堂屋的八仙桌上供着陈福生的遗像，穿的是他当议员时的马褂，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刚谈成一笔大生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块饼子。”老太太把菜叶子丢进竹篮，“我知道，他是想回到从前，可从前的饼子，早没了。”她指着墙上的裂缝，说这屋子去年刚翻新过，可墙缝里还是漏风，“就像人心，填得再满，总有个地方是空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离开时路过后院，我看见一堆发霉的账本和古籍里，夹着半张泛黄的纸。凑近一看，是陈福生中年时写的家训：“勤俭持家，知足常乐”。墨迹已经晕开，最后那个“乐”字，被水渍泡得只剩下半个偏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暮色漫过青砖灰瓦时，我听见墙角的蟋蟀在叫。突然想起老太太说的话：“他这辈子，就像在追自己的影子，跑啊跑啊，直到累死了，才发现影子一直踩在脚底下。”远处传来卖烧饼的梆子声，香气里混着尘土味，恍惚间像是穿越了几十年光阴，看见那个蹲在村口啃树皮的小男孩，正望着天边的北斗星，幻想自己有一天能摘到天上的星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原来最锋利的镰刀，从来不是岁月，而是人心永不满足的锋芒。</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在构思土炕上的北斗星</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