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词欣赏(五十三)

青莲居士

<p class="ql-block">白居易: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p><p class="ql-block">‍江水浮沉,载着一颗不安的心。远处那座模糊的城,已渐渐清晰,浪花拍打着破旧的码头,斑驳的沧桑扑面而来。前面是白居易此行的终点,在这里,他即将开始自己的贬谪人生。</p><p class="ql-block">船靠岸之前,白居易的思绪依然是纷乱的。众所周知,江州是偏僻之地,瘴雾弥漫,这里的百姓大多贫苦,民风并不开化,在这里做官很难做出功绩,更何况他不过是个司马,一个没有实权的虚职而已,平日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听刺史吩咐罢了。</p><p class="ql-block">此刻,白居易所处位置的北边,便是东晋大将庾亮建造的庾亮楼,他的西边,则是湓口古城。这里似乎刚刚下过一场秋雨,白居易目光所及之处,树木凋零稀疏,民宅地势低洼,笼罩在水汽之中。</p><p class="ql-block">江州并非水草肥美之地,白居易听说当地人只能用菰叶喂马,难怪这里的马走起来都没有什么力气。当地百姓住的房子,大多是芦荻编制的茅草房,躺在里面也无法避风。</p><p class="ql-block">白居易正叹息此处的破落,远处忽然出现一辆有着红漆轮子的车子,渐渐朝码头的方向靠近。白居易一想便知,这里能拥有如此华贵车马的,唯有刺史大人了。他没有想到刺史大人竟然亲自出城来迎接,这让白居易有些感动,稍稍安顿下来,他便将自己初到江州的感受写在诗中:</p><p class="ql-block">初到江州</p><p class="ql-block">浔阳欲到思无穷,庾亮楼南湓口东。</p><p class="ql-block">树木凋疏山雨后,人家低湿水烟中。</p><p class="ql-block">菰蒋喂马行无力,芦荻编房卧有风。</p><p class="ql-block">遥见朱轮来出郭,相迎劳动使君公。</p><p class="ql-block">一场隆重的接风宴过后,白居易便在江州暂时安顿下来。被贬到偏僻小城的滋味虽不好受,但好在江州风景绝佳,倒是一处修身养性的好去处。</p> <p class="ql-block">司马官职五品,俸禄优厚,却是个闲职。白居易几乎没有大事要处理,每天寄情于山水,竟然别有一番自在与惬意。只是到了孤寂无人的夜晚,白居易便会想念长安,想念家人。</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越发窒闷的天气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蟋蟀鸣声在窗外时断时续,让白居易心情更加烦闷。一阵风穿堂而过,刮得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一切是暴雨将至的样子,白居易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p><p class="ql-block">渐渐地,窗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雨打芭蕉之声。暴雨终于落下来了,房间里窒闷的感觉渐渐被雨驱散,一种从烦闷中解脱出来的舒爽感让白居易披衣下床,突然有了作诗的灵感:</p><p class="ql-block">夜雨</p><p class="ql-block">早蛩啼复歇,残灯灭又明。</p><p class="ql-block">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p><p class="ql-block">身在异乡的游子,总能被任何一种与家乡有关的元素触动乡愁。江州在南方,寒气来得晚,妇人们到了农历十月才开始缝纫冬衣。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砧衣声,白居易想起在长安时,每年九月一到,妻子便开始准备缝纫冬衣了。砧衣声让他想念妻子,江州的一切都与长安不同,唯有这相似的砧衣声,才能让白居易找到些许熟悉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在江州,白居易最大的安慰,便是一直与元稹保持着书信往来。自从元稹被贬江陵,二人之间的诗作往来已近百首。元稹每寄来一首诗,不是不辞辛劳地为诗作序,便是在卷头附写一封信,既阐述了每首诗的意义,又说明了作诗的缘由和时间。白居易也一直想这么做,可是多年来,他为朝中琐事所累,极少有空闲的时候,即便偶尔偷闲,展开信纸,又没有想好写什么,好多次都这样作罢了。</p><p class="ql-block">直到来到江州,白居易才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闲趣。他时常跟元稹调侃自己,除了吃饭睡觉无事可做。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捧着元稹临去通州时留下的二十六轴新旧文章反复研读,领会其中深意。这个过程就仿佛与元稹面对面谈心一般,白居易恍惚觉得元稹就在自己面前。</p><p class="ql-block">白居易最喜欢与元稹探讨与诗有关的话题。自从做官以来,白居易渐渐意识到,诗歌应该为现实而作。升做翰林学士和左拾遗之后,只要遇到难以说明的事项,白居易都会写成诗歌呈给皇帝,让皇帝了解人民疾苦,弥补时政缺失。在白居易看来,这就是他身为谏官的职责。</p><p class="ql-block">让白居易没有想到的是,皇帝还没有看到他的诗,朝中别有用心的人就已经编排好了谗言来陷害他。当初写《贺雨诗》时,朝中便已经开始有反对的声音;后来白居易写《哭孔戡诗》,众人已开始面有怒色;再后来白居易整理出《秦中吟》,所有朝中权贵相视变色;看到他那首《登乐游园望》,那些执政者开始对白居易扼腕痛恨;看到《宿紫阁村诗》,掌握军权的人也对白居易切齿痛恨。</p><p class="ql-block">那些与白居易没有什么交情的人,则说他是沽名钓誉,对他恶意攻击,嘲笑诽谤;而那些与他有些交情的人,则时不时地劝告他不要直言揭露时政,甚至他的兄弟、妻子都认为他是错的。</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觉得白居易没有错的人,屈指算来也不过两三个。其中两个是邓鲂和唐衢,全都英年早逝,另外一个就是元稹了。可惜,十年来,元稹一直深陷困顿,白居易不明白,为什么有志之士偏偏要遭遇不幸。</p> <p class="ql-block">白居易觉得自己这一生注定要与文字结缘了。他因文章出众而三科登第,又因文章而遭到贬黜。近来,他还听说吏部、礼部举行赞扬人才的考试,多用白居易应试时写的赋和判词来作为标准,还时常能听到寻常百姓吟唱自己的诗句。白居易并不完全相信,若是真的,他反而要感到惭愧。</p><p class="ql-block">当年白居易第二次来长安的时候,听说有个军使要娶一个歌妓。那歌妓夸口自己能唱白居易的《长恨歌》,因此自抬身价,觉得自己比其他歌妓高出一筹。元稹也曾说过,在通州近江的客舍柱子上看到有人写了白居易的诗,不知作者是谁。</p><p class="ql-block">听过白居易大名的人不在少数,当年白居易经过汉南参加一场宴席,席上所有歌妓见白居易来了,便相互使眼色,指着他说这就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作者。从京城到江州,一路三四千里,凡是经过学校、佛寺等地,白居易经常能看到别人题写自己的诗。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可是世俗之人却偏偏看重这些。</p><p class="ql-block">他不是一个看重名利之人,且觉得自己获得的名声已经足够多了。能做到名利双收的有几人?白居易甚至觉得,自己穷困一些是理所应当的。像李白与孟浩然那样的大文豪,连最低级的官职都没有做过,一生穷困寥落。他反思自己,并没有李白与孟浩然那样的才华,却做了个五品官,月俸四五万钱,天冷有衣穿,饥饿有饭吃,还能养活家人,也算对得起白家祖先了。</p><p class="ql-block">来到江州之后,白居易有更多的空闲整理昔日所写、所闻的诗作,按照诗作种类的不同,分了卷别,又把自己自武德年间到元和年间所写的与美刺比兴有关的诗整理成集,题做《新乐府》。他希望下一次与元稹见面的时候,把这些诗都送给他。</p> <p class="ql-block">时机未到,便做深山的豹;时机若到来,便做入云的龙。这是白居易的为官之道,不被重用时,便只顾自我修养;当得到重用之时,便要为天下人造福。</p><p class="ql-block">来到江州转眼已过两月,正是腊月时节,江风吹来凄冷。年终岁尾,公事大多处理停当,本应家人团聚,白居易却孤独一人。漫长的冬夜,他无心睡眠,索性披衣坐起,铺纸磨墨,静静地坐在灯前给元稹写信。一封《与元九书》,他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他知道,即便自己语无伦次,元稹也不会厌烦。</p><p class="ql-block">信的最后,白居易又寄去一首诗。表面上看,白居易是在借诗夸耀自己的文章,与老友开个玩笑,实际上却是对种种不平与辛酸的自嘲:</p><p class="ql-block">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p><p class="ql-block">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p><p class="ql-block">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p><p class="ql-block">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p><p class="ql-block">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p><p class="ql-block">光阴流转,如流沙淌过指尖。白居易在江州经历了一次四季轮转,那便意味着他的贬谪人生已度过了一年。</p> <p class="ql-block">元和十一年(816年)秋,白居易到湓浦口送客。客人离去之前,白居易在船上设宴。白居易正遗憾于没有助兴的音乐,忽然从江面上传来清脆的琵琶声。白居易与客人都听得入迷了,于是便循着乐声探问是何人在弹琵琶。</p><p class="ql-block">没过一会儿,琵琶声停了,却迟迟再没有动静。白居易和客人只好把船靠过去,一边邀请弹琵琶的人出来相见,一边叫下人添酒,重新摆起酒宴。</p><p class="ql-block">可是那弹琵琶的人似乎有些害羞,白居易和客人千呼万唤之后,一个身影才缓缓地走出,却用怀里抱着的琵琶遮住自己的半边面容。她轻轻落座,转紧琴轴,拨动琴弦试弹了几声,尚未形成曲调,却已经能让人感受到乐声中的情致。</p><p class="ql-block">当她开始正式弹奏,琴弦声变得凄楚悲切,仿佛是在诉说着自己平生的不得志。那女子一直低着头,连续拨动着琴弦,借用琴声把自己心中无限的往事说尽。她的手法很娴熟,一会儿慢慢捻揉轻抚,一会儿又下抹上挑。她先弹了一曲《霓裳羽衣曲》,接着又弹了一曲《六幺》,大弦浑宏,如同暴风骤雨,小弦和缓,如同有人窃窃私语。大弦小弦交错弹奏,便像大珠小珠掉落在玉盘之中。弹到清脆处,如同黄莺在花丛下婉转鸣唱;弹到幽咽处,便如同清泉在沙滩下面流淌。</p><p class="ql-block">渐渐地,琵琶声开始凝结,如同泉水冷涩。随着曲声在凝结中渐渐中断,一种别样的忧愁仿佛正在暗暗滋生。此时此刻,琴声已经止歇,却比琴声响起时更加动人。</p> <p class="ql-block">突然之间,琴声又起,仿佛银瓶撞破,水花四溅,又仿佛铁甲骑兵厮杀,刀枪齐鸣。直到一曲终了,那女子还在琴弦中心划拨着,四弦一声,仿佛布帛被生生撕裂。</p><p class="ql-block">旁边临近船上的人也都停下了交谈与动作,个个都坐在原地专注聆听。一轮洁白的秋月倒映在江心,白居易依然沉浸在乐声中无法自拔。弹琴的女子略略沉吟,收起拨片,插在琴弦中,重新整理衣裳,脸上露出庄重的神色。</p><p class="ql-block">几曲弹罢,她对白居易不再生疏。交谈之间,终于缓缓开口讲述自己的身世。原来,她曾是京城中颇有盛名的歌女,老家就住在长安城东南的虾蟆陵。十三岁那年,她弹琵琶的技巧便已炉火纯青,在教坊的乐团中,她的技艺也是数一数二的。</p><p class="ql-block">懂音乐的人纷纷叹服她的琴技,也总是引来同行歌妓的嫉妒。京城中的富豪子弟争先恐后来为她献彩,每弹一曲,便会收获数不清的红绡。</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日子多快乐啊,几乎每一天都是在欢声笑语中度过的。可是,女子一生最美好的光阴,也是在这欢声笑语中被渐渐消磨的。</p> <p class="ql-block">随着战争打起,她的兄弟们都去从军,姐妹们也都死去了。她家道中落,又年老色衰,渐渐地,已经没人愿意来听她弹琴。无奈之下,她只能嫁给商人为妻。商人为了逐利总要远行,上个月,她的丈夫又去浮梁做茶叶生意,只留她自己在江口孤守空船,与凄冷的秋水和月光作伴。她在梦里回到了年少时光,竟然将自己哭醒,这才难抑伤怀,在夜色中抚琴。</p><p class="ql-block">白居易没有想到,这名女子竟有如此凄惨的身世。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这名女子同为天涯沦落人。去年此时,白居易被贬离长安,来到浔阳江畔,时常卧病。这是个荒僻的地方,一年到头听不到管弦之声,只能听到杜鹃与猿猴的哀鸣。</p><p class="ql-block">有时候,面对着春江、秋月,白居易只能无奈独酌。即便偶尔有乐声传来,也是嘶哑难听的山歌和村笛之声。这次听到女子弹奏的琵琶,就仿佛听到仙乐。他心中已有灵感,要为这女子写一首诗,便是那首脍炙人口的《琵琶行》。</p><p class="ql-block">那女子也被白居易恳切的话语感动,再次坐下拨动琴弦,弹奏一首凄切的曲调。在座的人纷纷落泪,白居易的眼泪,早已湿透青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