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余江血防故事）

秋雨梧桐

三姓碑

——蓝田邓家最后的守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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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霜降，余江县蓝田邓家仅剩一户人家的红石房前，邓骆驼正蹲在门槛上刮脚皮。他肿胀的脚踝像两只灌满泥浆的布口袋，脓血顺着竹片刀滴在红石板上，惊飞了啄食的母鸡。血吸虫吞噬了整个村庄的生命，身体的肿胀和锥心蚀骨的疼痛让邓骆驼难以忍受，只能借助自我放血来缓解？蓝田邓家原本是个有着两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庄，他清晰的记得童年时，祖父带着邓家村八十余名壮丁，去福建挑盐时的情景，可眼下，他们家却成为了蓝田邓家最后的守村人！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邓家先祖创下的数百年基业，难道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妻子宋菊仂攥着皱巴巴的借据，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上面宋华茂的朱红手印，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骆驼，要不找邓家埠克擒个郎中..."

（要不去邓家埠寻个郎中）她的声音被咳嗽撕成碎片。男人突然暴起，拐杖砸在门框上："擒？十块大洋揾到水里都冇听到响！姓宋的早就算准哩，阿肚崽里个虫，比佢账本上个字还精！”（寻，十元大洋扔水里都没所见响，姓宋的早就算准了，我肚子里的虫，比他账本上的字还精。）话音未落，一阵剧痛让他蜷缩成团，隆起的腹部隔着粗布衫，隐约可见游动的暗纹，如同活物在皮肤下筑巢。

　　（中国血防纪念馆——江西余江）

咱福四个月大时，宋华茂上门讨债，硬逼着邓骆驼，把襁褓中的咱福装进竹摇篮，过继给金溪艾家。宋菊仂最后一次哺乳时，奶水混着血丝滴在孩子眉心，像朵迟开的腊梅。艾财主捏着银元冷笑："邓家个种？从今到起，佢（他）

眼皮底下呐（只）认得“艾”字。"摇篮晃过村口的晒谷场时，咱福看见母亲被反绑在枫树上，宋华茂的狗腿子正在用竹条抽打她的后背，每道血痕都在呼喊他的乳名。

在艾家牛棚的第七个春天，咱福学会了用牛粪掩盖伤口。地主婆的铜顶针砸在手背上时，他正在给小牛犊拌麦麸，温热的血珠掉进饲料桶，惊起一圈细小的涟漪。暴雨夜牛棚坍塌，他被埋在稻草堆里，听见远处艾财主骂骂咧咧："死落哩就揾（死了就扔）到乱葬岗克，省得浪费棺材。"泥浆渗进鼻腔的瞬间，他摸到胸前母亲留下的银锁，刻着"长命百岁"的地方已磨得发亮，像块浸血的骨头。

伯父用打长工二十年的血汗钱赎回他时，咱福正在溪边洗犁耙。那个已经佝偻的中年男人颤抖着解开钱袋，银元碰撞声里混着剧烈的喘息——咱福后来才知道，那是血吸虫在啃食伯父的肝脏。"跟伯伯客归（回家），嗯是阿（你是我）邓家唯一个骨血——"伯父把艾家的粗布衣裳扔进火堆，火星溅在咱福手臂上，烙下永远的月牙形疤痕。

　（血防精神发源地——蓝田宋家）

赎回咱福的第三个年头，伯父也被可怕的瘟魔夺去性命。地主崽子再一次上门讨债，被胁迫着卖掉襁褓中的咱福，和咱福娘后的邓家，还是没有把咱福爹当年欠下驴打滚的十块银元还清，他们拆走了咱福家的房梁和房柱。

祖母撞死在门柱的那晚，月光把断梁的影子投在咱福脸上，像具待刻的墓碑。他用门板给祖母钉棺材时，发现祖母手里攥着的半块麻糍，硬得能磕碎牙齿——那是三天前讨饭得来的。

埋葬完祖母，咱福从废墟里扯出几件破衣服，装进包袱准备出门逃荒时，迎面撞上地主崽子带着保长来抓壮丁。宋华茂叼着水烟袋站在远处，烟锅里的火星明灭，如同他眼里的算计。

"个格伢俚姓宋。"（这个孩子姓宋）保长的枪口抵着咱福后背时，宋华茂突然开口。他指间的翡翠扳指擦过咱福脸颊，凉得像条蛇："阿宋家个宁，百顶酿壮丁队拉克填战壕？"（我宋家的人，不许让壮丁队拉去填战壕）当晚咱福被铁链锁在柴房，听见地主对老婆说："邓家绝落户，艾家扔落货，个佢是阿手上的泥，圆的扁的随便捏”（邓家绝了户，艾家扔了货，现在他是我手上的泥，方的圆的随便捏。）

1955年惊蛰，咱福躺在上海医疗队的帆布床上。白大褂们举着X光片低声讨论，他看不懂那些云雾般的阴影，但知道肚子里的虫终于死了。护士给他送来新衣裳，蓝布裤腰上绣着"灭螺"二字，针脚细密得像母亲当年纳的鞋底。

土改时分到的房子，正是当年宋华茂的雕花阁楼。咱福在院子里种了棵香樟树，樟树一天天长大，树根渐渐拱起的红石板下，露出下面深埋的三块残碑：一块刻着"邓氏宗祠"，一块蚀着"艾府 "，还有一块被砸得只剩"宋"字的偏旁。每当孩子们问起他的姓氏，他就指着树上的年轮："格三个姓啊，是从楝子树皮里挤特来个苦水，恰一口能记突一辈子。"（这三个姓，是从棟子树皮里挤出来的苦水，吃一口能记住一辈子）

今年清明，咱福在祖坟前立了块新碑。碑身上凿着立碑人：邓艾宋咱福。祖坟的石缝间长满了益母草和蒲公英。远处的灭螺队地毯式的巡视在水渠旁，白雾掠过金黄的油菜花田，像层薄纱轻轻盖在旧时光的伤口。

（取材自《余江区血防故事》，原文《一个名字三个姓》，向原著致敬！）

2025年5月17日

（铭刻毛主席《七律.送瘟神》手稿的血防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