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 缕 幽 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宗 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称为“小阳春”的十月,公历将近年底,应该有较重的寒气了;但一九六0年的十月却异常热燥。这是连续三年大旱的第二年,晨起看不见露珠,更不要说霜花了。路边野草垂头丧气,病恹恹的,似乎要和忍受了两年饥饿的人们患难与共。</p><p class="ql-block"> 村里在一个高高的竹峦下挖了一个大茴窖,把收回来的红茴(挖断了的糊上泥巴,还有小指粗的茴筋)全部藏入其中。当时不是家家有茴窖,一次性分配没有办法保存,于是议定六天分配一次,各家按人丁取茴,大人三斤,小孩两斤,直到分完为止。</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当晨炊中野菜焦糊味散尽,人们便陆续提着茴篮到窖前来。由保管员装篮,我父亲掌秤,这是家家放得心的。分完十几户人家后,忽然徐爱勤把提回去的一篮茴又提了转来,她说:“装多了,哪有这么多?”父亲连忙重称,结果超过八斤。徐爱勤家只有四囗人,两大两小,女儿还不满周岁,接规定只有十斤,怎么多出这么多呢?父亲惊喜交加,连声自责,在场者都很感动。</p><p class="ql-block"> 下午生产大队召开党员会议,父亲满怀激情地报告了徐爱勤的事迹,并且提议接受她入党。支书也十分感动地说,徐爱勤连续两年评为公社劳动模范,事事带头苦干,真心听从党的号召,把“勒紧裤带,死心塌地跟党过好苦日子”付诸了行动。我们有的党员挨不住饥饿还偷集体的东西,相比之下应该惭愧。于是全票通过。考虑到徐爱勤目不识丁,支书嘱托大队会计为她填写志愿书报上去了。</p><p class="ql-block"> 徐爱勤的确是影响周围十里的妇女队长。她不仅带着妇女修渠筑坝,抗旱自救,还能扶犁掌耙,胜任男劳力工夫。她一头短发偏黄,皮肤偏黑,圆月脸上挂着酒窝,浓眉大眼,高门大嗓,显出刚毅气概。两年前她就要求入党,别人笑她瞎字不识,连申请都写不了,她嘿嘿一笑说:“我用行动写,把我的心意写在大地上。”四月分,队上报告了1959年刘文学为保护生产队辣椒被坏人掐死的事件,她非常气愤。从此,她每晚捏一把镰刀到田边地头巡查一次,风雨无阻。不过她现在遇到了一个严重问题,她十个多月的女儿从生下来就没有奶吃(牛奶么,没听说过),每天就喂点粥水,再就是煮几片茴搅成糊状,孩子哇哇哭闹时,舀几汤匙塞进那个嗷嗷待哺的胃里。近月来,这小生命哭声都比不上一匹寒蝉了。心焦的她每夜坐在床头,把女儿贴在胸前。女儿一声嘶哑,她就舀点茴泥喂下去。待女儿睡安了,她便去田地边巡查。</p><p class="ql-block"> 没过几天,她被通知到大队部去宣誓,成为我村第一位女党员。可是当她宣誓回来,女儿却没有了呼吸。她从榻上抱起女儿,贴在胸前啜泣,许久许久,蓦地起身,便一手提锄出门,选定一个小山峦的脚边,深深地埋下女儿,再筑一个高高的土堆,四面拍紧。她坐在土堆上啜泣,直到天色黑了,才被老实巴交的丈夫拉走。</p><p class="ql-block"> 她一如既往,什么脏活累活毫不吝啬气力,继续用行动在大地上书写她的心意。当年在欧洲大地徘徊的幽灵,荡荡悠悠进入中国后,附上了许多人的心魂,现在她也被这一缕幽灵缠着,任凭岁月漂洗,再也洗不去她的一片丹心。</p><p class="ql-block"> 然而还有另一缕幽灵缠绕着她,就是她炽热的母性。对一个群体的信仰,渊博的学者和目不识丁的农妇并无差异;心底的爱子之情,天下母亲也不分信仰而没有不同。母性,它是纯天然的人性,由于它最慈悲和柔软,必定受到强大的政治文化的影响且带上时代烙印。徐爱勤时常朦胧地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立即坚决否定。这让她倍受折磨,渐渐显出精力不济,记性减差。有时不梳头,不洗脸,有时煮饭忘了放水,有时去盛饭,在锅边站一阵,又端着空碗回到桌前。</p><p class="ql-block"> 而她仍像从前,什么脏活累活毫不吝啬气力。八年来,她获得了许多光荣称号,生产标兵,劳动模范,优秀党员,先进妇女队长,抗旱突击手。她时常望着半壁奖状发呆,笑笑,也流泪。</p><p class="ql-block"> 她仍然坚持夜间巡查,有时夜巡后就坐在女儿坟堆上,通宵不回,或者回来后靠在床头呜咽。这可急坏了憨厚的丈夫,他终于忍不住来找我父亲,让我父亲劝慰她。父亲沉默着,忧郁地点点头。谁知这憨汉竟哭泣起来:“都怪她自己!当年分茴你并没有称错,是她把每次节省的几个茴加在篮子里送回去的。让女儿每天多吃几片,稍加爱怜,何至饿死!于今害了她自己了!”父亲惊讶地张着嘴,半晌才说:“请你保重自己,也多多理解她”。</p><p class="ql-block"> 方圆十里都在添油加醋地传徐爱勤疯疯癫癫,可她不知道,1967年11月,伟人发布重要指示:“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空气,这就是吐故纳新。一个无产阶级的党也要吐故纳新,才能朝气蓬勃。不清除废料,不吸收新鲜血液,党就没有朝气。”这个建党理论她只是听说了,但没有领会,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1971年,农村落实这个指示,公社革委会主任说,要加强党的无产阶级先进性,不能把一个疯婆子留在党内,要吐出她这个“故”了,她才痛哭了一场。</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 两年后,大概是 1973年盛夏罢,一阵雷雨过后,去地里干活的农夫发现她靠在她女儿的坟堆上,安祥地闭上了双眼。我奶奶闻讯后叹息着说:“这女人被活活磨死了!”父亲说:“她把生命献给了慈爱与忠诚。”奶奶撇撇嘴,走开去。父亲想起昨天她交来党费证和一元二角五分钱,说是她这两年零一个月的党费,用二十五个鸡蛋从供销社换来的钱,禁不住放声大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