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2的夏天,我在闽北青山村做民俗调查时,认识了刘家大姐刘晓凤。</p><p class="ql-block"> 她那时三十三岁,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我去保健站讨水喝时,看见她正在碾药,石臼里的柴胡根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碾药的动作很特别——不是用手腕画圆,而是像捶打什么似的上下捣着。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在瓦场干了三年养成的习惯。</p><p class="ql-block"> “十四岁那年,我爹把我从教室拽出来,直接送进了瓦场。”她给我倒了杯凉茶,茶叶里混着晒干的鱼腥草,“他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挣钱给家里盖房。”</p><p class="ql-block"> 她的左手虎口有一道疤,是瓦场的瓦刀磨出来的。那把瓦刀现在还挂在保健站的后墙上,用来固定一些写有药品名称和功效的卡片,方便快速查找信息。</p> <p class="ql-block"> 保健站的药柜顶上,压着一本《初中代数》。书脊很新,像是很少被翻动,但书角却卷得厉害。</p><p class="ql-block"> “复学那年我十七岁。”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突然笑了,“只读了一年,考了全班第一。后来我爹说保健站缺人,就把我塞进来了。”</p><p class="ql-block"> 她说这话时,正在给一个发烧的孩子打针。孩子哭闹着不肯配合,她突然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绿盖白瓶的空塑料瓶。“这个给你,我数到三就好。”她的声音轻柔得不像个村医,倒像个老师。</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村里人说的闲话:刘晓凤的父亲刘黑子生了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当年为了盖房,他去大队瓦场做事,知道瓦厂分红高,硬是把才14岁的女儿塞去做了三年工。等钱攒够了,女儿的手指关节已经粗大得握不住笔了 。</p> <p class="ql-block"> 傍晚时分,我跟着她去后山采药。路过一片废弃的瓦场时,她停下脚步。</p><p class="ql-block"> “你看那个土窑。”她指着草丛里半截坍塌的瓦窑,“我当年做的瓦片,现在都盖在村小学的屋顶上。”</p><p class="ql-block"> 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身影尽头是村里那栋最气派的土木房——那是1970年刘黑子用女儿挣的八百五十元盖的。如今房子已经旧了,但大门上“勤俭持家”的匾额还锃亮。</p><p class="ql-block"> “我爹说,这房子能传十代。”她突然笑了,“可他没想到,我弟一家已经搬去了信用社新盖的楼房。”</p><p class="ql-block"> 山风吹来,带着陈年瓦砾的土腥味。</p><p class="ql-block"> 保健站是村里最老的木结构房子,民国时期的风格,门槛被磨出了凹痕。药柜里摆着几个玻璃罐,泡着蛇胆和当归。最显眼的位置却放着瓶西药,标签上印着英文。</p><p class="ql-block"> “这是阿弟从县城捎来的。”她擦拭着药瓶,“说是进口的,比草药管用。”</p><p class="ql-block"> 可村里老人还是更信她的土方子。那天有个老婆婆来看风湿,她拿出自制的药酒,里面泡着七叶一枝花。老婆婆非要给钱,她推辞不过,最后收了两个鸡蛋。</p><p class="ql-block"> “以前我爹管信用社的时候,最恨人赊账。”她一边捣药一边说,“现在我倒成了全村最大的债主。”</p><p class="ql-block"> 账本上密密麻麻记着:王阿婆三副风湿膏,李木匠家小儿退烧针,张寡妇五包止血散......后面大多画着圆圈,表示“已还清”。只有她弟弟那页写着“取走当归两斤”,后面空着。</p> <p class="ql-block"> 我在村里住到第八天时,见到了她弟弟刘建军。</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午,一辆崭新的小货车轰隆隆开进村,惊得鸡飞狗跳。车上跳下来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老远就喊:“姐!快给我找点醒酒药!”</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他踉踉跄跄冲进保健站,鞋上的泥巴蹭脏了刚擦过的地板。大姐默默从柜底翻出葛根,熬了碗浓黑的药汁。</p><p class="ql-block"> “这次又要多少?”她问。</p><p class="ql-block"> 弟弟嬉皮笑脸地伸出三根手指。</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知道,这不是药钱的数目,而是他要借的三千块钱——用来还货车贷款。而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了。</p><p class="ql-block"> 临走前一天,我帮她整理后院的药圃。</p><p class="ql-block"> “这是七叶一枝花,治蛇伤最好。”她指着一片长势喜人的草药,“去年我弟说要扩大种植,挖走了一半。”</p><p class="ql-block"> 结果那些珍贵的草药被他贱卖给县里的药贩子,钱都输在了麻将桌上。现在剩下的这些,她再也不肯卖了。</p><p class="ql-block"> “留着救急。”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远处的瓦场旧址。那里新长出了一片野杨梅,红艳艳的果子落在地上,像一滴滴血。</p> <p class="ql-block"> 去年冬天,我收到青山村寄来的信。信上说保健站关门了,改成了麻将馆。刘晓凤去了县城,在她女儿工作的医院当保洁员。信封里夹着一片晒干的七叶一枝花,背面写着:“这种草药现在很少见了,留着做个纪念吧。”</p><p class="ql-block"> 我把草药夹在那本《闽北民俗志》里,正好是记载“瓦场女工”的那一页。书上说,上世纪七十年代,闽北瓦场的女工平均工龄只有五年——因为长期弯腰和泥,多数人不到二十岁就会落下腰疾。</p><p class="ql-block"> 刘晓凤做了三年,已经是幸运的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