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山下,沈从文墓前的独语

&中国树.林

〖前言〗日前偶阅茨威格《世间最美丽的坟墓》,他笔下描述的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因为这块墓地虽然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但却成了后代永远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这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我在湘西已经被商业化席卷的凤凰古城旅游。从沈从文故居出来,寒风微雨执意去了郊野。终于寻找到他最终的归宿地,凭吊了这位落泊的文人。当我肃立在墓前,其实并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墓,只是一块巨石,百感交集。近年来流行所谓文学排行榜,一些学者把鲁迅、张爱玲和沈从文排在一百多年来中国优秀作家的前三位。三人之中以沈从文的命运最让人扼腕,究其原因却难以言说,也无由落笔。可心中一直惦念着无法忘怀,如今终于有了这篇“独语”。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听涛山下,沈从文墓前的独语</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时,我踩着青苔斑驳的石阶向听涛山深处走去。四月的风还带丝丝寒意,凤凰城淅淅沥沥的雨断断续续,沱江的雾气仍缠绕在吊脚楼的檐角,而山道两侧的芭茅草已泛出银白的光。行至半山,忽见一方青石碑斜亘在护坡上,碑上“沈从文先生墓地”几个字被雨水浸得发亮——这便是他最终的栖身之所,没有松柏环抱,没有碑林森列,唯有江声与松涛在十步外低语。而不远处的大标牌赫然写道:沈从文墓地免费参观。冰冷的字眼,深深地刺痛了敏感的心。</p><p class="ql-block">墓的核心是一块天然五彩石,状若云菇,重达数吨,表面布满水波纹路,仿佛从沱江深处打捞上来的遗珠。石正面镌刻着沈从文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字迹瘦劲如竹,笔画间隐约可见他临终前握笔颤抖的痕迹。背面则是张充和以簪花小楷书写的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末四字“从文让人”如暗夜萤火,凝缩了他一生的隐忍与慈悲。</p> <p class="ql-block">我俯身细看,石缝间竟有野菊从石隙中探出头来,花瓣上沾着如泪的雨珠。这让我想起他笔下那些“从文”之人:翠翠在渡口守望的痴情,爷爷竹篙点破江面的涟漪,吊脚楼里阿婆絮絮的巫傩传说。他的《边城》有这么几句话:“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似是谶言。对未来他本没有太高的期望并有所预感,但命运仍然嘲弄了他。</p><p class="ql-block">现实中的沈从文,无法在时代的惊涛中独自泅渡。其实他早已被红色权威界定为“桃红色”作家,和所谓“蓝色的、黑色的的作家”一起被列为“今天打击的主要对象”,说这些人“一直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着”。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忍辱没有“南渡”,终于在1949年那个割破手腕的深夜,写下了“回湘西去”的血书;捱到1988年临终前,攥着未完成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手稿,像攥着最后一块未被历史碾碎的碎片。</p> 墓地左侧立着黄永玉题写的石碑:“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字迹遒劲如刀劈斧凿。这让我想起山脚崖壁上黎元洪的“兴废周知”摩崖——当年这位民国大总统为湘西革命刻下的字迹,如今与沈从文的墓碑遥遥相对,一个见证王朝更迭的喧嚣,一个铭刻文明重构的孤寂。墓旁石板台阶的裂缝里,竟生着一株不知名的野树,半面焦黑如被火烧过,半面却绽开粉白的花,恰似他《边城》里那个“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的结局。<br>暮色渐浓时,江风裹挟着远处傩戏的铜铃声漫上山来。我触摸着五彩石上“认识人”的刻痕,忽然懂得了他为何将骨灰仅留一半安埋于此,而另一半撒入沱江——那奔涌的江水,曾载着少年逃学的竹筏,载着北平求学的孤影,载着被时代巨轮碾碎的理想。而此刻,暮色正将他的墓碑染成灰白,恍若湘西山水间已然斑驳的素笺,上面写着所有“照我思索”的人终将理解的秘密:在时代的废墟上,唯有对美与真实的虔诚,能让人成为自己的纪念碑。<br>下山时,月亮从浓云中探出头来。山道旁的防火隔离带里,几株野樱桃树早早地落花,正结着青涩的果实。我想,这或许就是沈从文留给世间最后的隐喻:那些被风雨摧折的枝桠,终将在年轮里沉淀出琥珀色的光。 回忆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