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行 （16）

高增岷

　　

迎着清晨寒风，我带着小玲姑，建民表弟走出熊岳城火车站。

那个年代，熊岳城在国内闻名遐迩，主要是因为当地盛产无人不晓的国光苹果，连带城市也有了名气。

熊岳城与所有农业县城一样，城市规模都不大，城内有一条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土质公路。

公路两侧是一排排低矮、稀稀落落平房，整个县城显得了无生气。

虽然天已大亮，可能是冬日清晨和天气寒冷之故，人们都躲在家里猫冬，街上行人寥寥，非常清冷。

我两眼茫然站在车站外，这里没有公交车，也不知道老家在哪个方向，更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回到故乡。

只记得老家地名叫正红旗村，好在鼻子下长着嘴巴，只好一路走一路打听，按照人们告诉的方位，沿着那条土质公路，向海边方向跌跌撞撞走去。

途中遇到一条大河，河水尚未完全结冰，清凌凌河水在宽大又浅浅的河床中静静流着淌着。一座可以通行汽车、马车陈旧木桥，从河上跨过。

热心人告诉我们，过了这条河，顺着脚下这条土路一直走，走不多远就到了正红旗村。

在疲惫与期盼，在故乡情真意切呼唤中，我们苦苦挣扎着走了大约十里地光景，在明晃晃正午阳光相伴下，终于走进一个村庄。

村子比较大，盖着一排排茅草屋。

村子很安静，听不到鸡鸣狗叫声，只有屋顶升起渺渺饮烟。

村子四周都是庄稼地，光秃秃地里留着一行行贴近地面玉米茬根。

村里人说，这里就是正红旗村，顺着稍宽点土路向前走，走到村头就是你老叔家。

在一路探头探脑张望中，看到村头有一家比较大，也干净，没有院门的院落，我们走了进去。

正房东屋玻璃窗边，有位中年妇女盘坐在窗边做针线活。

我试探着问，请问，这里是高文义家吗？

话刚说完，中年妇女急忙起身下炕。

我一看，有门，肯定是老叔家，中年妇女绝对是我老婶。

老婶人末出门，话就到了眼前，你们是从那里过来的？

我连忙回答，我父亲是谁。我从沈阳二姑家来，来看望老叔和老婶。

老婶忙说，快进屋，这里就是你老叔家。你老叔在海边，一会就回来了。

在家里休息一袋烟功夫，屋外传来熙熙攘攘讲话声、走路声，有人大声问，谁来了？话落地，人也进了屋。

我一眼认出了老叔。主要基于小时候对老叔有非常深的印象。还有老叔长相与父亲年轻时非常像，只是个头比父亲略高点，比父亲清瘦些。

最让我大吃一惊的，紧跟老叔身后进来的人，竟然是我的哥哥。

完全没有料到，在老家竟然与哥哥不期而遇。

而后又进来一个瘦高个子男人，经介绍，是老爷家在外串联的四叔。

当年老叔家好像是三口人，增威3岁左右，额头正中点着小红点。

叔侄相见万分亲热，大家在一起谈着笑着，聊着亲情，说着分别十多年思念，人人脸上堆满笑容。

傍晚，老叔领着我们兄弟俩来到西院二爷家，就是我爷爷亲弟弟家。

二爷家与老叔家属于同一个院落，只在两院之间砌了一段半堵墙，从老叔家不用走出大门，可以直接走进二爷家的院子。

二爷在村里供销社工作，是有工资收入的职工。

那个年代在农村有工资收入，生活就有了着落，日子会过得非常殷实，属于饿不着冻不着，还有零花钱富足人家。

二爷家的房子与老叔家一样，都是祖上遗留下来、质量非常棒老房屋。

东屋北墙正中位置，挂着一副中堂，墙下是一排黑亮黑亮老式地柜，柜面有台三五牌座钟，发出的答的答走时声。

座钟两侧各有一个非常大青花瓷瓶，其中右边瓶内插着鸡毛弹子。

地柜正中位置摆放一张八仙桌，两边各有一把太师椅。桌面有一套青瓷茶具，茶壶是那种直筒形，缠着藤条铁丝提手在顶上那类茶壶。

二爷和二奶端坐在八仙桌两侧太师椅上。二奶身边站着二婶，就是增峤兄的母亲。

哥哥与我走向前，躬身向二爷二奶、二婶请安。

二爷个头比老爷高些，身穿农村人常穿的黑色棉衣棉裤，脚下蹬着牛鼻子棉布鞋。

二爷颧骨有点高，属于高鼻梁，深眼窝，给人一种不笑自威的压力。

看到二爷坐相和长相，感觉老人非常严厉，让你不敢直视。

二爷、二奶看着我们哥俩，脸上流露慈祥笑容。据说，平常难得见到笑脸的二爷，竟然破例笑了。

二奶与我奶奶个头差不多，都是比较矮，比较瘦弱身材。穿件大斜襟布扣棉衣，扎着棉裤角。头发归拢在脑后盘成发髻。

二奶与我记忆中的奶奶一样，同样裹着三寸金莲。

二婶比母亲年龄稍小些，个头在1.6米左右，齐耳短发，满脸都是笑容，显得非常高兴。

闲聊时，二婶笑着跟大家说，一大早，队里给社员分地里玉米茬子，刨出来当柴烧，给她少分几垄地，于是找队长要了回来。话里话外，有几分得胜而归的神态。

在家的时候，母亲告诉我们，母亲与二婶关系特别好，俩人脾气投缘，性格投缘，都是不爱与人计较，实实在在好亲戚。

二婶只有一个儿子，叫高增峤。增峤兄与我都是在老家出生，他比我早出生半小时，一度成为村里人人称赞的喜事。

二婶是个苦命人，东北解放不久，新婚几个月的二叔报名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解放鞍山战役中光荣牺牲。增峤兄出世后，二婶带着遗腹子守寡度日，直到终老。

在二爷家，我与增峤兄相见，他与我一样，都在读初中。可能与我们较生，他的话很少，显得有些腼腆。

晚上，大家在老叔家聚餐，火炕摆上炕桌，炕桌放个大瓷盆，盛着东北大餐－－炖粉皮。我们围桌而坐，老叔与四叔把酒言欢，笑语连天。

如今，回到我出生故乡，站在老院，面对老屋，仿佛回到十多年前，与爷爷奶奶过大年岁月。

如今，一晃十余年间，早已物是人非。

老家院落由正房、东厢房、西厢房构成。东厢房南墙头那个半地下猪圈，在文革取消三自一包中，被队里强制拆除，其余与我儿时记忆差不多。

老房子的墙有半米厚，用土与长草和成泥巴做成的屋顶。屋内400毫米粗的顶梁大柁，在百年烟熏中，变成黑红色。

爷爷奶奶曾经住过的正房，住着老叔一家人。

西厢房租给村里一户人家居住。

东厢房改成库房，存放农具、杂物、粮食等生活物品。

推开正房户门，迎面是30多平米门厅。在乡下，门厅即是东西两个侧房过道，也是烧火做饭厨房。

门厅右手侧，东屋外墙下，盘着一个烧柴草灶台，灶台上卧着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大锅用来做饭做菜，小锅用来热水。锅里水花翻滚，白色汽团从锅盖缝隙一团团呼呼冒了出来，快速向空中向四处弥散开。

炉膛烧得正旺，通红火舌不时从灶口串出来，熏舔着炉灶，映红灶傍柴草堆。

门厅北墙下，摆放几口积酸菜粗瓷大缸，缸边架了一张大面板，上面摆放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厨房用品。

可能照明不足，或者墙面因烟熏火燎变成黑色之故，门厅显得昏暗。

门厅一东一西两侧，是两间卧室，推开两扇老式木门，每间屋有40平米样子。

走进东屋，南墙是一扇1米多高、3米长木制窗户。东北素有三大怪之称，其中窗户纸糊在外是三怪之一。

老叔家也不例外，窗户正中镶着一块可以看到外面、300毫米见方玻璃，木窗外糊着可以防风挡寒白纸，可能时间太久之过，窗户纸显得发黄发旧。

室内窗台下是一铺4米长、2米宽火炕。火炕铺着高梁皮凉席，火炕东头有一组与火炕同样宽的炕柜。

北墙地面，立着两组上掀盖落地柜，柜面摆了许多瓷瓶等生活用品。

东屋与西屋最大区别，在东屋地面中央位置，有一个盖着木盖地窖，老叔说，里面存储苹果、地瓜。

记得我5岁跟随父亲母亲回老家过年时，正是讨狗嫌年龄。看到大人在屋里忙着准备过年饭菜，没人陪我玩耍，自己就跑到院子里。

院内有一只麻鸭，晃动肥胖身子，摇摇摆摆走来走去。出于好奇和顽皮，我追赶鸭子满院瞎跑。

在东厢房南端头，爷爷挖了一个半米深长方形猪圈，大约十平方米样子。麻鸭在我轰赶下，嘎嘎叫着躲着，走头无路中，慌不择路飞进猪圈中避难。

一头正在养膘肥猪，看见鸭子不请而入，加上领地意识和欺生，追着鸭子满圈乱跑。

我吓坏了，生怕猪把鸭子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爷爷奶奶，姑姑和叔叔，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重大情况，纷纷从屋内跑出来。直到有人跳进猪圈将鸭子捉出来，我破㖒为笑，才算了事。

我向老叔提起少儿时赶鸭子进猪圈一事。老叔笑着说，十多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住啊。

也是，地里那么多农活都忙不过来，每人在为吃饱饭、没有柴草而发愁，谁会记得这些鸡毛蒜皮陈年旧帐。只是对我而言，记忆犹新。

爷爷家距海边三里远，小时候，爷爷常带着我们到海边看海。

海边除了沙滩、荒草，再就是茫无边际、雾气沼沼大海。

在我记忆里，海边有一个低矮石头山，山上有座不大石头亭。

十年后，老叔陪着我们哥俩来到海边，海水一层层涌来，一遍遍冲刷着海岸。海边黄沙漫漫，风起沙走。海面雾气蒙蒙，一望无际。

漫无边际沙岗上，有一片又宽又长又密防护林，海风吹过，传来阵阵树涛声。

儿时记忆的石头亭了无踪迹，连瓦砾都寻不到，心中不免留下一丝丝遗憾。

在老叔家住一周日子里，我和哥哥帮助叔叔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就是到海边搂草。

那个年代，东北农村吃饱饭已不是问题，但柴草短缺，成为人们生活中主要矛盾。

清晨起床后，书包装上老叔给我们哥俩准备的熟地瓜，拿几个苹果，相当我们午饭了。

哥哥背上搂草耙子，我肩挎粗麻绳，来到海边防护林。

茫茫无边沙丘荒岗，长着一尺多高，并不茂密荒草。在凌厉寒风和海风扫荡中，枯黄野草倒伏在沙滩中。



我与哥哥拉起草耙两端长长绳索，耙齿沉入细沙中。在艰难拉行下，拉出沙丘中草根，也拉起生活艰辛，拉起人生和向往。

我们哥俩大约拉了4天草耙，给老叔积存一个大大草垛，也到了我们该返家的时候。

离开老家前一天，在老叔、四叔、增峤兄陪伴下，大家来到熊岳城，在商店闲逛时，老叔相中一双售价五元钱黄球鞋。

是那种高鞋帮，鞋舌头与鞋帮连成一体的球鞋，特别适合干农活时穿用。叔叔目光暗淡叹息说，只能看看，没钱买啊。

老叔的话像针一样刺痛着我。当年我也是个穷学生，口袋里没有钱，无法满足叔叔心愿。穷，真的能难倒英雄好汉。

这件事也是我人生最大的心痛，难以忘记阴影。当初为什么没有钱帮助老叔买一双他喜欢的球鞋。

我们兄弟仨人与老叔、四叔，在县城照相馆留下这张弥足珍贵照片。



向二爷二奶，二婶和老叔老婶辞行后，我与哥哥每人背了一包叔叔、婶婶捎给父母国光苹果，告别祖藉，告别亲人，返回沈阳，住到老爷家。

在老爷家住有一周时间，我们与二姑、老姑、小红姑、小玲姑及建民表弟，留下这张永衡纪念照。

1966年接近年底时，我与哥哥告别沈阳、告别亲人，乘火车返回兰州途中，中央下达最新通知，通告全国红卫兵停止大串联，所有学生返回学校，复课闹革命。

新一年即将来临之际，我们在列车上与全国人民一道，走进一个全新、不能预知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