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山丹河在隐秘的岁月中醒来</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我才知道故乡门前的那条小河就属于山丹河。</p><p class="ql-block"> 上初中时,学校设在一个名叫双泉的村庄,那地方紧临军马二场,学校门外,不远处耸立着祁连山,雪峰银白,冷峻巍峨。雪山下横亘着大草滩,马莲和冰草,还有芨芨与燕麦无边无际,苍苍茫茫。在雪山草滩之间,有一条小河从白石崖幽谷奔涌而出,穿过那些林莽丘陵,掉头走进大马营草滩,然后绕过双泉,静悄悄向西北流去。</p><p class="ql-block"> 当地人把那一脉流水称作马营河。</p><p class="ql-block"> 没有浪涛,没有喧闹,仿佛是一个未谙事世的村姑,把所有的梦都深藏于心灵,只带着含羞的笑靥,从我身边一闪而过……</p><p class="ql-block"> 往往是黄昏,浩大而苍茫的夕阳笼罩着水面,一大群蓝翎鸽从远方飞来,扑楞楞地落在河滩上,觅食或追逐戏嬉,呢喃咕咕,煞是热闹。放学了,我跟几个朋友也大呼小叫地爬上河岸。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凝视马营河,残阳映照下的水波闪着粼粼光茫,若隐若现,倏忽熄灭,剩下的只有蓝。那蓝,清冽、澄澈、深邃、晶亮、缥缈,就像一条蓝钻宝石带子,深入到我的灵魂,贯穿和纠缠了一生。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我临水而立,就会想起故乡的那条河。</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之前,也有马群离开草滩,来到马营河饮水。它们飞奔着,鬣鬃迎风张扬开来,发出嗖嗖的声响,蹄子踏起的灰尘四散而起,飘荡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我记得那段时间里,历史老师刚好讲过汉朝史:刘彻与西汉帝国,张骞与丝绸之路,还有霍去病征战河西,匈奴单于败走焉支山,那些惊天动地的人名与事件,不断萦绕在脑海,特别是被老师反复渲染的汗血宝马,宛如一团红色云霞,照亮了我的记忆。然而,现在想起来,那个遥远的淡蓝色的黄昏,在辽阔的马营河畔,闪现于我眼前的马,早没了远古时代的骏姿与风神,远离了烽火狼烟的沙场,它们个个膘肥体胖,懒散闲适,眼睛瞅着流淌的河水,瞳孔里映现出一层雾色,仿佛岁月渺茫荒远,留在马血脉深处的,也只有隔世的孤独与寂寞。</p><p class="ql-block"> 不知谁说过,水就是隐喻,它会让人猜想故乡的前世今生。于我而言,青涩懵懂的年华,尚未走近一条河的内心与灵魂。我们常沿着马营河连绵的草甸彳亍、盘桓、游戏或唱歌,有人捉对摔跤,从坡上滚到河里,全成了落汤鸡。也有人趴在马莲丛中,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给暗恋的女生写信。最好笑的是几个捣蛋鬼兜着裤裆,站一排对着河滩撒尿,比谁的尿线弧度大,冲得远……那时,晚霞落于河面之上,风里摇晃着马兰的花朵,野草的气息浓厚而隐忍。我们的青春与流水对视,一晃而过,留下满河惆怅碎影。</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2</p><p class="ql-block"> 山与河相逢是宿命。只有山河守望,流逝的时光才会呈现出博大、宏阔以及壮美的历史厚度。</p><p class="ql-block"> 焉支山就耸立在马营河对岸。从我家出发登山,穿越一个叫曹家口的峡谷,即可抵达烟洞沟或天神涝池。据说那里曾是匈奴单于避暑的地方,遥远年代,浑邪王的妃子阏氏就住在一个石洞之中,她晨起梳妆,常常信步于清澈的池水边,伏身映照美丽的姿容,致使盛开的金露梅银露梅纷纷阖上了花瓣,不再吐露芬芳。传说神秘渺幻,如烟似雾,而闪现在我眼前的是白雪、云崖、山岫,苍老颓圯的烽燧、布满苔藓鸟粪的祭台,还有马蹄铁和箭镞,它们都躺在道上,残败破旧,绿锈斑驳。</p><p class="ql-block"> 坐在山坡的石头上向远方眺望,马营河蜿蜒曲折,宛如一条金色的带子向西北飘荡。如果是早晨,从焉支山顶升起的太阳,将第一缕光茫射向河流,水波间便泛出橘红的光斑,与水气一同氤氲升腾,忽闪明灭,恍如梦境。那时候,十六七岁的我,根本不晓得,视野里的这一片土地就是霍去病跟匈奴厮杀的古战场,更不知道焉支山的云烟,马营河的逝波,回荡在历史深处,山河故人早已被时光蒙上了厚厚的尘埃。</p><p class="ql-block"> 马营河静静地流淌着。</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河水流淌过的土地,生长着茂盛的庄稼,麦子、青稞、油菜、土豆、豌豆、胡麻,以不同的方式接受阳光雨露的滋润,生根,绽叶,扬花,吐穗,结籽,在水波荡漾的日子里摇曳生姿,呈现出生命的秩序和伦理。而我的农民父老,一年四季就在这片土地上劳作,面朝黄土,背向青天,守望河流和土地,把粮食当作自已至高无上的精神图腾。我爷爷种了一辈子耕耘庄稼,至到耄耋高龄,还跟着父亲上地,挖土豆,拣麦穗,生命终了前,给家人留下一句话:埋我时,往棺材里放一碗水,一罐麦子……</p><p class="ql-block"> 人死后入土,粮食却走进磨坊。</p><p class="ql-block"> 马营河上的磨坊,都有姓氏:屈家磨、冯家磨、王家磨、李家磨……十几座水磨自上而下,一溜儿排开,松木做成的墙板,杨木搭建的梁柱,门窗皆有雕花,龙飞凤舞,古色古香。磨坊大多是晚清至民国时所建,墙面被风雨侵蚀,木板褐黄,垢迹斑驳。轮轴缠绕着铁丝草绳之类,转动起来吱呀作响,伴着水流的冲击,摇摇晃晃,欲倾欲坠的样子,再加上岸草萧萧,流水呜咽,给人以一种如听古风胡歌的浑莽之感。</p><p class="ql-block"> 所谓推磨,其实就是先把粮食倒在石磨盘上,然后用手将其慢慢摊开,再拨入磨眼,随着水流推动下面的巨大木轮,磨盘飞速转动,粮食颗粒便被碾轧成粉末,再经过反复筛箩,面粉就制作出来了。小时候,母亲给我出一谜语:石头垒垒不是山,雷声隆隆不下雨,千里迢迢在眼前,雪花飘飘不觉寒。如同诗歌,形象生动,朗朗上口,而迷底说的就是磨面的过程。</p><p class="ql-block"> 每年都要举行祭磨仪式。祭磨连带着祭河,乡亲们带上蒸好麦面桃子,带上其它供品,择一个吉日聚集到马营河边,请来巫神念咒祷告,焚香磕头。仪侙虽然仓促简单,但充满了神圣的意味。当那些满面灰黑的农民,个个匍匐在水湄,我恍然从他们虔敬的目光里发现了河神的影子:那是个白眉白发的老者,他踩着淡蓝的水雾款款降临,眼含微笑,满面慈祥,他歆亨这人间香火,也给乡亲们许诺了来年:河水一定丰盈,粮食一定饱满,磨坊一定转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