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逝

兰若寺DE妖医

战备桥拆了，消息我是在抖音上看到的。

我怔了怔，于晚饭后去看了看。果然，昔日横跨泾河的那道灰色影子，如今只剩几个孤零零的桥墩立在水中，像一排被遗弃的牙齿。挖掘机在岸边轰鸣，工人们来来往往，如同蚂蚁搬家。

站在泾河北岸的土坡上，望着那座被拆除的战备桥。四月的风裹挟着河水的凉意，掠过裸露的桥基时忽然变得滞重——那些灰扑扑的水泥桥墩依然倔强地挺立着，像被岁月打磨过的青铜器，表面斑驳却筋骨铮铮。拆除工人用挖掘机剖开桥体时，混凝土碎屑中露出的钢筋竟泛着油亮的光，仿佛四十余载车辙人迹的磨洗，反而让它愈发精纯。

我对之了解不多，从相关信息得知战备桥是七四年造的，跟我同岁。

一九七四年，正是"批林批孔"闹得最凶的时候，城里到处是标语和大字报，人们举着红旗喊口号，脸上涂着革命的油彩。而在这泾河之上，一群沉默的工人正在打桩、浇筑，用水泥和钢筋编织一道跨越泾河的纽带。没有剪彩仪式，没有领导讲话，桥就这么静悄悄地诞生了，像一株无人注意的野草。

听岳父讲过，那时的泾河水势汹涌，每到雨季，浊浪排空，声如雷霆。两岸百姓往来，全凭一条摇摇晃晃的渡船，常有翻船之事。战备桥的建成，无疑是一件大事。通车那天，两岸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孩子们在桥上跑来跑去，大人们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踩踏这新鲜事物。桥身微微颤动，引来一阵阵惊呼和笑声。

然而好景不长。一九七六年夏，一场特大洪水席卷泾河。那水来得突然，头天还是晴空万里，次日便见上游黑云压城，不多时，洪水如脱缰野马奔腾而下。战备桥在洪水中挣扎了三日，终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中，拦腰折断。巨大的混凝土块被冲向下游，砸起几尺高的水花。

洪水退后，人们发现桥墩竟完好无损，像一排倔强的士兵，依然挺立在河心。于是七七年，工人们又在原址上重建了桥梁。这一次，桥墩加高了，桥面拓宽了，仿佛要向泾河示威：人定胜天。

此后四十余载，战备桥成了白庙一带百姓进城的必经之路。清晨，农人们挑着菜担过桥；黄昏，学生们背着书包回家。桥面的水泥被磨得发亮，栏杆上的油漆剥落又重刷，桥下的河水涨了又落。岁月在桥身上刻下痕迹，却未能动摇它的根基。

我常于傍晚时分来此散步。站在桥中央，看夕阳将桥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对岸的柳树林里。夏夜，桥上有纳凉的人，摇着蒲扇，讲着陈年旧事；冬日，桥面积雪，行人小心翼翼，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战备桥就这样成了平凉人生活的一部分，像一位寡言的老友，默默见证着这座小城的悲欢离合。

在例行的晚上锻炼时间，我路过战备桥，只看到桥被围起来，有一个公告说进行危桥改造，我那天好累，想着能爬过去走个近道，但确实封的严严的，还生气的说为什么不在对面也贴一个，也就在桥沿边看了看，走了走，摸了摸那粗糙的栏杆。

如今平凉城横跨泾河的桥已有三四座，一座比一座漂亮。有拱桥如虹，有斜拉桥如琴弦，夜晚灯光一照，五彩斑斓，煞是好看。这些新桥气派得很，桥头立着石碑，刻着建设者的姓名。车辆川流不息，行人却少了，大家都坐车了。

唯有战备桥朴素如初，灰扑扑的，没有任何装饰。但它离百姓最近，也最贴心。卖菜的老农可以随时在桥边歇脚，小贩的推车能轻松上下，孩子们放学后在桥上追逐打闹，也不必担心飞驰的汽车。它不漂亮，但很亲切；不现代，但很温暖。

拆桥的工人们告诉我，战备桥的混凝土标号比现在的标准还高，钢筋密密麻麻，拆起来特别费劲。"那时候的人实在，"一个满身灰尘的工人擦着汗说，"哪像现在，偷工减料是常事。"

我望着那些裸露的钢筋断面，忽然想起岳父讲过的一件旧事。七四年修桥时，物资紧缺，水泥要凭票购买。有个技术员发现一批水泥标号不够，坚决不让用，跟主任吵了起来。主任说将就着用吧，工期耽误不起。技术员竟连夜骑车到地区革委会告状，最后硬是把那批水泥退回去了。为此，桥墩浇筑推迟了一周，技术员也被扣上了"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帽子。

"那人后来呢？"我问岳父。

"批斗了几场，下放到农场去了。再后来，听说平反了，调到省里去了。"岳父叹了口气！

"人哪，太认真了吃亏。"当然这个故事也是十年前岳父在世时候的事情。

如今这桥墩依然坚固，而那技术员恐怕早已老朽。他若知道自己的坚持换来了四十多年的安全通行，是否会感到欣慰？抑或只是苦笑一声，继续埋头于他的图纸与计算？

战备桥拆除后，这里将建一座更宽更现代化的新桥。效果图上，新桥线条流畅，灯光璀璨，与周围的商业区融为一体。人们将会有更便捷的通行体验，汽车不会再堵在狭窄的桥面上，雨天也不用担心滑倒。这是好事，是进步，谁也不能反对。

只是我偶尔还会想起那座灰扑扑的老桥。我独自走在桥上，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桥面上回响。桥下泾河水静静流淌，月光将我的影子投在水面上，随着波纹轻轻摇晃。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想着桥的轶事，思绪万千中躺下，飘忽不定中游神，疲惫中醒来时，窗外已是晨曦微露。新的一天开始了，旧的事物不断消逝。战备桥的碎石和钢筋会被运往何处？是填了路基，还是回了熔炉？那些曾在桥上留下的足迹、笑声和泪水，又将飘向何方？

我却在想，或许这是战备桥最后的反抗——它不甘心如此安静地退出历史舞台，它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只是"扑通"一响。

如今泾河上少了那道灰色的身影，水面显得异常空旷。新桥的桩基已经开始施工，打桩机的轰鸣取代了往昔的人声。对岸的白庙即将迎来新的时代，那里的年轻人早已迫不及待。

只有老人们偶尔还会指着河心那些即将被拆除的旧桥墩，对孙辈们说："瞧，那就是战备桥剩下的脚……"

孩子们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对他们而言，那不过是一堆即将消失的混凝土罢了。

暮色渐浓时，晚归的汽车在新桥上拖出长长的光尾。而战备桥的遗址上，裸露的钢筋正悄悄生着赭红色的锈。这些铁骨曾托举过多少晨霜夜露，此刻却像某种古老的象形文字，沉默地讲述着关于忠诚与坚韧的密码。河水汤汤而过，将星星点点的水泥碎屑带往远方，如同撒向时间长河的骨殖。

站在这里，忽然明白桥从来不只是两岸的连结。那些深嵌在混凝土里的指纹与掌温，那些被岁月夯实的期许与诺言，才是真正穿越洪流的桩基。当机械臂最后拆毁北斗七星桥栏时，我看见满天星斗突然亮了几分，仿佛银河也架起了看不见的桥，接走了人间所有沉甸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