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们村人口多,土地也多。</p><p class="ql-block"> 每块地离村子远近不同,墒情各异,为了公平起见,村里把春地和秋地搭配着让人们抓阄,相对公平地分到各家,地块隔几年便轮换一次。 </p><p class="ql-block"> 田地以村子为参照点,村南为南坡,村北为北坡。南坡里我们曾轮种过的田地,有五坟、新井、河崖底、郝家坟、裴家枣行几片春地,主要种棉花;北坡则包括北园、园下崖、方塘、枕头地、林场、北窑,属于村东头我们九队的秋地,主产小麦和玉米。</p> <p class="ql-block">南坡的东面有一条古河道,蜿蜒曲折通到邻村,传说早年间发大水时,一只体型庞大的老鳖拱出了这条河沟,后来水势渐大,它便成了河。明朝朱元璋做皇帝时,这里还曾做过临时漕运粮道。自我记事起,河道早已干涸,河底肥沃的土地一直被用来种庄稼。紧邻马路,在五坟棉田的南面有个水湾,最初人们在里面种满庄稼,可夏天雨后庄稼总被淹没,挺直的高粱只露出绿莹莹的穗子,后来便改种杨树,下雨再涝也不用担心减产了。 </p><p class="ql-block"> 南坡的土质很适合种棉花,在我的记忆里,人们在南坡种棉花时,总怀着时不我待的急迫感。那时的棉花不需要频繁打农药,产量颇丰,价格也高。种棉花的步骤颇为复杂。</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五之前,春节的喜庆气氛还未消退,村民们忙着敲锣打鼓扮玩,小孩子们跟着芯子竿上天女散花的五彩纸屑疯跑时,心急勤快的人家已赶着牛车往春地里拉粪。其他人家也沉不住气,纷纷忙着施肥、浇水、耕地、培垄。干燥的春风把南坡的白土卷到半空,刚返青的柳树枝在风里呜呜作响,这一切却挡不住人们种棉的热情。 </p><p class="ql-block"> 阳历三月中旬,人们开始泡发棉花种子:把预先留好的优质棉种泡在水里,盖上棉布,耐心地等待尖尖的芽儿破壳,期间每两天换一次水。等榆钱落满院子,种子也发了芽。人们在早已培好的田垄上挖间隔一尺的小坑,每个坑里点三五颗种芽,再用细土覆盖。等棉苗长出地面一扎高,就得去地里间苗——在每一小簇棉苗里留下一棵最粗壮舒展的,其余的统统拔掉。若某一簇没出苗,就得从别的簇里移栽一棵健壮的过来。等棉花长到两尺高,就要开始镬地,让土壤松松土,也算让辛苦两月的土地喘口气。 </p><p class="ql-block"> 此时正值春旱,棉花需要浇水,若赶上气候好的年份,便能省下这份人力财力。人们刚给二三尺高的棉花打过一遍旁杈,紧张的麦收就到了,于是从南坡棉田转战北坡。</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等忙完麦收、种上玉米,刚想歇口气,南坡的棉花已旁杈横生,近乎“长疯”。人们又回到南坡,打杈、掐头、捉虫、镬地、打农药,趁着下雨撒化肥,整个夏天都在棉田里忙碌。棉田里的活永远干不完,这块地刚拾掇完,那块地又等着了。 </p><p class="ql-block"> 那边秋收还没结束,棉花已开得满地雪白,大人抽不出时间,便让小孩子们去拾棉花。 </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我们家在北坡方塘种了棉花。方塘地里原本有口很大的方形井,井壁用青砖垒砌,井底横卧着几块长方形大条石,清澈的井水漫过条石,夏天人们常去里面游泳玩水。方塘地垄长,地势低洼,土质是粘性很强的红黑土,雨后走进地里,鞋底会沾满甩都甩不脱的粘泥,不过庄稼倒是长得格外好,玉米、高粱、绿豆,种啥都高高壮壮。 那一年,棉花长势迅猛,几乎棵棵超过我们小孩子的个头,大而壮硕的棉桃从上到下缀满棉棵。棉朵雪白绵柔、质地密实,长条丝缕拖拉到垄上。这里的棉花叶子肥厚,不像南坡的叶子干薄,落在棉朵上碎成细小脆片,极难挑捡。方塘的棉花迎来大丰收,漫天漫地雪白一片,这一茬还没拾完,下一茬又开了。妹妹手小而胖,抓不住大朵棉花,每朵总会留一瓣在壳上,有强迫症的我作为监工,总朝姐姐们嚷:“美美又留半余子了,每棵上都有!”批评得多了,妹妹便想撒泼耍赖躺平不干,三姐只好讲各种故事哄着我们继续拾。 </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满地里的雪白,在秋收后光秃秃的北坡格外惹眼。邻居提醒说,棉花开得太好,怕被贼惦记,父亲便用玉米秆在地里搭了个简易窝棚,晚上去看守。 </p> <p class="ql-block"> 一个秋夜,我随父亲去守棉花。静谧的夜里,地头堰边草棵里,昆虫鸣叫此起彼伏。夜空澄明,深黑的天幕上,灿灿星河横在低空,璀璨的星星如同千万颗细碎钻石,落在北面林场齐整的黛青色树梢上。那一晚,我躺在窝棚里,想起林场东面空地上废弃的老窑——规模不大,半掩地下,上面浅红色的尘土被地窑高温烘烤过,光秃秃没长草,只有一个幽黑洞口通往地下。父亲曾叮嘱我,不要孤身靠近老窑那黝深的洞口,村里人说,里面住着一条大花蛇,眼睛像两只大灯笼,炯炯发光,能吸引好奇的动物走近,只要它张嘴,吐出的气能吸住我家五百斤的老黄牛。那个秋夜里,我猜想父亲带自己守夜,或许是怕遇到那条大花蛇,万一它从老窑出来逛到方塘,可太吓人了。不过看过最美的星空后,我很快忘掉了老窑和大花蛇,沉沉睡去,不知深夜里父亲是否打着手电筒巡视过棉花。 </p><p class="ql-block"> 夜里守棉的辛劳终有回报,丰收的棉花带来丰厚收获。天气好时,母亲在院子里搭起简易木床,支上蚊帐,专门堆晒棉花。 </p><p class="ql-block"> 人们用车拉着棉花去十几里外的棉纺厂,方塘的棉花总能被评一等,卖上最高价,还能用棉籽换回一桶桶棉籽油。母亲便用棉籽油或豆油炸油条,一炸就是一大面盆。长大后我很少吃油条,大概是小时候吃太多,倒了胃口。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南坡地里有沟堰坑湾,地势起伏,北坡却是一马平川的良田。一出村口,左手边便是北园的麦地。北园的土壤适合种小麦,地里有棵枣树,朝南的树枝结着零星枣子,朝北的树枝却“长疯”了——细小嫩绿的枣叶密匝匝纠结成蓬,像蜂窝,也像人紧皱的眉毛,扭曲着,这样的枣树是不结果的。我们把这种树叫做“长疯了”,就像人疯了,永远治不好。一般田里不能种高大树木,树荫会“偷”走庄稼的阳光,树干会争去根系的养分。这棵枣树既“长疯”,本无存在必要,可主人不舍得砍,谁分到北园有枣树的地块,也只能自认倒霉。 </p><p class="ql-block"> 夏天,人们在玉米地里间种绿豆等杂粮,既能改善生活,也能去集上换钱。村北有个不讲理的媳妇,总把自家的鸡赶出家门,让它们去北园地里刨食,刚露头的绿豆荚被啄得秃光光。有人劝她把鸡拢起来,她不听,反而炫耀自家鸡不用喂食,吃得饱、下蛋多,自家都吃不完。后来,不知谁气不过,在地里撒了农药,鸡被药死了。那媳妇气急败坏,叉着腰在村北路口骂了好多天,北园有地的人家都成了她的宿敌,母亲也在其中。母亲不解释,她虽心疼那些鸡,却也暗自觉得,终于有人替她出了心中的恶气。从此,那媳妇再没把鸡放出来过。 </p><p class="ql-block"> 北园往北,路右边是塬下崖——这里既无塬,也无崖。塬下崖的麦子丰收时,大姐夫骑着车把弯如绵羊角的变速自行车,来帮我们家收麦。他算账是把好手,用草绳捆麦却不占上风,落在后面时,对着散落的麦子手忙脚乱,惹得大家笑弯了腰。</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母亲在塬下崖种了半亩大粒的粘黄米谷子。她让我们去间苗,可我们第一次种谷子,傻傻分不清草和苗,对着满地嫩苗无从下手。塬下崖土地肥沃,谷子长得又高又壮,谷穗足有二十公分长。即将成熟时,半亩地都是齐刷刷低垂的沉甸甸谷穗,引来了大批麻雀。到了秋天,玉米地里间种的有花纹的爬豆也丰收了,母亲把爬豆和金灿灿的大黄米混在一起,熬成粘牙的闷米粥,吃起来格外过瘾。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a(0, 0, 0, 0.9);"> 与塬下崖一地之隔的是枕头地,麦田里总长着兔子拐棒和麦蒿——兔子拐棒开粉红或紫色小花,麦蒿的花则是一片金黄。小麦抽穗时,它们也开花了。在花落结果前,我们得去地里把它们拔掉,一大捧一大捧抱到地头。今年拔了明年还长,总也拔不完,可我们并不讨厌这个活,反而喜欢把兔子拐棒和麦蒿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算是种地辛劳中偶尔的浪漫时刻。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a(0, 0, 0, 0.9);"> 夏天闷热时,玉米垄里长满热草。热草有细长的主根,上面分出许多长而分节的草茎,每个节上都生着副根,拔出主根若漏掉一根,它便利用副根继续生长。热草是我家老黄的最爱,它总眯着眼,惬意地咀嚼这夏季的美味,心满意足。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a(0, 0, 0, 0.9);"> 玉米收获后,人们开始整地种小麦。先用板镢把棒子柞从田垄里撅出来,磕打掉根里的土,收回家里烧火做饭。枕头地的棒子柞最难磕打土,稍有点粘的土干结在根上,怎么磕都磕不下来。更难的是耕地后碎土坷垃——枕头地的田垄太长,干活总看不到头。老黄拉着犁耕完地,还要拉泥耙平整翻起的土,泥耙上得站个人压着,才能压碎土坷垃。这种活本不用小孩子,一来体重轻压不住,二来怕被颠下泥耙划破腿脚,可小孩子们偏要欢呼着往上凑,总想体验一把。有一年我坐在上面,两手死命抓着铁齿,被老黄拉着转了两圈,终究徒劳——兔子拐棒和麦蒿的浪漫,终究被坚硬倔强的土坷垃“打败”了。 </span></p> <p class="ql-block">种地时,若遇上善良忠厚的邻居,两家人会相互礼让,地界的土堰留得宽绰;可总有些人家“欺相”,或是劳力多,或是人口多,为了多种一行庄稼,便挖掉地界,只留窄窄的土垄。若这类人家的地紧挨着田间小路,更是得了势——他们拼命掘起长满茅草的道路,扯出纠缠的草根,把挖来的土地平整进自家田里,本就狭窄的小路愈发可怜。老牛拉着装满肥料的地排车来了,两边车轮跨在小路上,陷进刚掘起的松软土里,走不了几步就累得呼哧带喘,车主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后边死劲推车,却毫无办法。有人干脆让车一边车轮在路上,另一边碾在地里,像高低肩的人斜着膀子走路,费劲极了。</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们家分得祁家坟的土地,遇上了有名的“欺相”邻居。他仗着人多势众,不管和谁家搭界,都把地堰挖得窄窄的,浇水时地堰很快被冲走,水全流进他家地里。那时父亲上班忙,我们年幼,只有母亲一人操劳。听说地界被挖,年轻的母亲又急又气,扛起板镢就往地里赶,二话不说,抡起镢头就把挖掉的地堰补了回来。许是被母亲的气势震住,他家在地里干活的人,竟没一个敢过来阻止。一旦阻止,两家起冲突,甚至可能演变成家族龃龉,世代为仇。在农村,因地界起的冲突时有发生。那天,母亲拼尽全力,憋着一口气掘完近三百米长的地界,做好了拼命的准备,却不想一切风平浪静——或许对方本就心虚,才没人敢阻拦。回到家,母亲筋疲力尽,手上磨出了血泡,却浑然不觉疼痛。 </p><p class="ql-block"> 其实母亲并不在乎那一垄地,她心底一直盼着家里地少些,少些辛苦——我们家人多劳力少,地多反而是负担。母亲说:“咱怕地多,但对不讲道理的人,就得一寸不让。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千年的道理,难道不懂吗?” </p> <p class="ql-block">故乡是每个人手心里那想握也握不住的流沙。车轮碾过熟悉又陌生的乡间道路,我才终于懂得:最浓的乡愁,不是故乡的模样,而是时光镌刻在心上的,与土地共振的脉搏。 </p><p class="ql-block"> 村东的麦场上,昔日老黄拉着碌碡的地方,早已盖满了新房;南坡的沟壑被大型机械推平,曾经棱角分明的地块,连成了苍茫平坦的绿色麦田;黄米地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那棵扭曲倔强的枣树,也没了踪迹。为了退耕还林,林场的树木被砍掉了,秋夜的银河再不能从树梢流淌,星星也不再会坠落在雪白的棉田,孩童趴在泥耙上的笑声,成了遥远的回响。</p><p class="ql-block"> 可我仍记得方塘井底条石上晃动的细碎云影,记得谷穗上的绒毛混着爬豆的花纹,在熬粥的锅里搅出稠稠的秋的味道。那时候总嫌农活劳累,却不知每粒粮食都裹着满满的人间烟火气。四叔搬运小麦的身影,也只能在梦里才能清晰——他那满足的笑容,微侧着的头,肩上麻袋压成了岁月的弧线。恍惚间,我闻到了似有若无的棉籽油香。车窗半摇,风卷着时光掠过林梢,我仿佛看见母亲在灶台前翻动油条,油锅里气泡咕嘟作响;过去那段与土地相伴的时光,终于都被封存在记忆的琥珀里了。 </p><p class="ql-block"> 车子从村北的路上往东疾驰,遥遥地,两行白杨树间那条熟悉的道路好似跟着我们飞跑。我猛力摇下车窗,朝着远处那条梦中漫步过无数次的道路,就像对来送行的故友一般挥手喊道:“哎……嗨……再见……”</p><p class="ql-block"> 忽有故乡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一时间,喉头哽咽,热泪模糊了我的双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