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我的小说《地球那么小》中写道:“人生的主要财富是什么?不是美貌,不是金钱,而是经历……”如今在美篇中重放我发表过的万字小说《地球那么小》,以激活一下曾有过的经历……<div>有名家讲,写散文不要虚构,想虚构,你就写小说。<br>写小说可以虚构,但须有艺术的真实。虚构的东西都来自生活,没有经历和体验,就写不出小说。<br>小说中的故事、情节,都是从真实生活中要来的。真实生活中多个人的言行,可放到小说人物中一个人的身上。放得合理才有艺术张力,让人感到真实可信。<br>有句话讲:“战争,百姓的炼狱,记者的天堂。”为了获取素材,记者竟把炼狱当作天堂!写小说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br>《地球那么小》,写的是我这代人的故事,那个老板的故事,取材于现实生活中多个人多方面的故事——生活中多个人的故事都集中到小说中一个人身上了。<br>写作,对于像我这样的老百姓来说,物质报酬极少,从物质上看,基本上算是无用的劳动。但写作在精神方面有一定的收获——可以让人把艰辛的生活过成诗,把平淡的日子过成酒。<br></div> <h1><b> 地球那么小</b></h1> 1973年秋,一个晴转多云的日子。<br>高中毕业两个月了,17岁的韩丰龙开始尝到了回乡当农民的真味。<br>这天,他和村子里的几个阿哥阿叔,用自行车把生产队自养的鱼运到60里外的城里销售,鱼卖完后,他们就在江滨饭店吃饭。<br>韩丰龙平生第一次进城,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第一次见到城里人,也是第一次吃到饭店里5角钱一份的红烧肉和5分钱一个的小笼包。他肚子太饿,戴在头上的竹壳帽也忘记脱下,就对买来的饭菜狼吞虎咽。吃饭,生产队里是有规定的:进城为生产队卖东西时,每人可吃一餐价值不超过两块钱的饭,饭钱由生产队支付。两块钱,对于城里人来说,也许是鸡毛小事,而对于每人每天劳动收入只有两毛多钱的乡下人来说,可算是奢侈的一笔了。韩丰龙感到,进城买卖,有味而新鲜。<br>他们吃饭行将结束时,一个年纪比韩丰龙略大、穿着“的确良”衬衣(当时的时尚服装)的都市里的男青年无聊地走进饭店,用手指一一指着韩丰龙这帮戴着竹壳帽的乡下人:“一个农狗,两个农狗,三个农狗……”这城里青年是在饭店里“点数,”看有多少人是乡下人(“农狗”,柳州方言,即“农民”。“狗”字用普通话念,其他字用柳州话念,下同)。<br>见这城里青年这样无聊,这样小看乡下人,韩丰龙很反感,便立即冲上去抓住城里青年的胸口:“你要干什么?谁是农狗?你是什么狗?”<br>被韩丰龙抓住胸口后,城里青年很不服气,他挥起拳头,猛击韩丰龙的面部。<br>韩丰龙感到眼里冒出火花,便马上反击。因自幼跟拳师父亲学过武术,韩丰龙是很容易把对手征服的。对打不到两分钟,城里青年就被韩丰龙打了个“嘴啃泥”,左唃角撕裂,流了好多血。<br>“还想打吗?有本事就先去药店买胶布,然后再冲进来。” 韩丰龙说。<br>警察来了,对打双方都被带到派出所。在派出所里,韩丰龙知道了这个城里青年的名字:陈德异,是一个工厂的工人,这天是星期天,他就来这里游荡。结果,韩丰龙须给陈德异付出了较大一笔医疗费,好在和他一同进城的同伴“众帮一”,韩丰龙才能从艰难的处境中解脱出来。<br>回村后,韩丰龙接受了生产队长的批评。队长说:“城乡差别是三大差别之一,国家正在努力缩小三大差别。时下,城乡差别依然很大,城里人一般看不起乡下人,这很自然,也很正常。但拳头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动不动就挥拳,轻则失财,重则犯法,划不来的。这几年城里有关单位不是经常到乡下招工吗?你还年轻,明天或许也会变成城里人,到时,你也可以小看他们,这样就扯平了。” 韩丰龙细细品着队长的话,感到有一种希望在心中冉冉升腾。<br>后来,韩丰龙参加水利建造工程民兵团,不再有机会进城为生产队卖东西,不再有机会正视城里人那种鄙视村人的眼光。不过,仍然有机会进城的其他村人会常把一些进城见闻告诉他,于是,他也知道,曾被他打伤的陈德异,嘴角很难看,不知是当时伤口太深还是因医治处理不当而感染造成的,反正他的左嘴角现已有了一个像弦月一样的小伤疤。星期天他仍然在街上游荡,但他已不再敢用脏语污辱进城买卖的乡下人了。<br><br>在水利工地上,韩丰龙也见到一些城里人——插队知青。<br>因为和城里人陈德异打过架,韩丰龙对工地上的城里人——插队知青难免有点戒备。他不想接触他们,更不想和他们友好。<br>在龙山渠建造工程工地上,韩丰龙是本大队(当时叫“民兵连”)的记工员。民工(当时叫民兵)们把河沙挑上山时,韩丰龙就坐山上的沙堆旁统计,你挑来一担沙子,韩丰龙就按“正”的笔顺给你记一笔,挑够五担,你的名字旁边就有一个“正”字。一天两段工,每段工每人要得到四个“正”字(即要挑运20担沙子上山),才算完成任务。韩丰龙算是有点权力。<br>在挑担方面,插队知青是远远比不上乡下人的。乡下人完成任务时,插队知青一般只完成任务的三分之二。起初,韩丰龙并不可怜他们,在他的意识里,城里人是看不起乡下人的,所以他不想关照他们。但是,有时,乡下人已全部离开工地了,插青们还差一个“正”字。此时,他也有点恻隐之心,于是他就在统计本上飞快地写,给每个人员写够应得到的四个“正”字。<br>韩丰龙的“作弊”行为很快被民兵连长发现了。连长查看他的记工本时,发现有些“正”写得很潦草,便认定他弄虚作假(沙子是一担一担挑的,“正”字是一笔一笔写的,正常情况下就不会潦草)。于是,韩丰龙的记工员职务就被免了,他和其他民兵一样要干挑担活了。<br>插青们很同情韩丰龙,因为韩丰龙是为插青们“开恩”而被撤职的。插青们自然和韩丰龙友好起来。<br>在和韩丰龙的接触中,插青们渐渐改变了对乡下青年的看法,他们觉得,乡下人其实也聪明,是命运让他们置身于乡下,如果给他们一种机会,他们或许要超过城里人。你看韩丰龙,他被撤职后仍泰然自若,不但挑担时跑得很快,而且常为民兵团部写通讯稿,每当团部广播室将他的广播稿通过安放在高山上的高音喇叭播向山野的时候,各连民兵都侧耳静听,有好多人说,韩丰龙的通讯稿既有通讯味,又有散文味,感染力很强。在那种文化生活非常单调的年代,韩丰龙的文章真的能给人一种美的享受。这一点,本连民兵、插队女知青刘彩英的感受尤为深刻,她曾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听了韩丰龙的稿件广播,我触到了大山的心跳。山,并非像没有走出城外的城里人所认为的那样萧瑟,那样荒芜,它其实是有颜色、有味道的,城里人不应唾弃山野,没有接触过山野,正是城里人的一大遗憾……”可是,刘彩英写这样的日记,韩丰龙是不知道的,其他插青也不知道。在那种年代,男女之间,就是连“羡慕”这样的情感也会隐蔽得很深很深。<br>韩丰龙也知道刘彩英爱看文学作品,他时常见她用工余时间在树下看书,他真想问她看的是什么书,能否可以借来看一下。但他不敢问。当记工员时他以作弊的方式“帮助”过她,不当记工员时却真正帮助过她:他完成任务时,她还要挑好多担沙子才能完成任务,此时,他默默地帮了她,让新的记工员把他挑的沙子担数记在她的名字上且别告诉她。这一点,至今,她也一无所知。他不需要她知道这些。对她,他没有什么苛求,他心中只有一种小小的愿望:借她的书来看一看。<br><br>韩丰龙对刘彩英的帮助虽然是在默默地进行,但最终还是被聪明的刘彩英发现了。<br>那天下午,其他民兵都收工了,只有韩丰龙和刘彩英还挑沙子上山。刘彩英心想,韩丰龙身体强壮,跑得很快,怎么现在还未完成任务?她想到几天来她都没有完成任务,却也能照样收工,便对新的记工员刨根问底。在刘彩英的反复追问下,新的记工员终于承认,是韩丰龙帮了刘彩英。<br>刘彩英对韩丰龙当然十分感激。一天,完成任务后,记工员走了,刘彩英就拦住了韩丰龙:“阿龙,下山后我们就地坐一下吧,太累了。”<br>“不,食堂已经开饭,我们不回去,食堂人员怎么发饭?要人家等我们?” 韩丰龙说。<br>“不用他们等。今晚上我请你吃饭,到街上去。”刘彩英说。<br>听到刘彩英这么说,韩丰龙竟有点脸红,虽然此时他已有19岁(刘彩英大概也是这个年纪)。<br>韩丰龙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打架他倒勇敢,却缺少单独接触女性的胆量,十九年来,他从未单独接触过女性。但对于刘彩英热情中带着强硬的邀请,韩丰龙感到已经难以回绝。刘彩英叫他将劳动工具放到山下的工具堆里,然后硬拉着他往离工地若有5里路的一个小集市走去。<br>在通往小集市的路上,美丽活泼的刘彩英总是主动找话题说话,韩丰龙却在想一些问题。他想:“城里人真是太蛮了,要么就污蔑人,要么就强行邀请人。”想来想去,韩丰龙又在心里责备自己:“干吗这么怕死?请就请吧,我是男人我怕谁?她能把我怎么样?”于是,他也自然地跟刘彩英一路谈话,而且还讲得挺幽默的,这让刘彩英非常开心。<br>小集市晚上只有一个狗肉店,不像城里那样有那么多的饭店。狗肉店主要是为过路的车辆司机而开的。时下农村狗肉相当便宜,所以在乡下的狗肉店吃饭也花不了几个钱。他们点了一大碟黄豆狗肉,一碟萝卜,一碗青菜汤,两碗炒粉,就吃了起来。<br>老板问:“不喝点酒吗?有本地木薯酒,很好喝的。”<br>木薯酒,韩丰龙的母亲也酿过。因小时候常品母亲酿的酒,韩丰龙并不怕酒,而且还能喝上三五两。所以,当老板对他说“你来一杯吧”的时候,他就点头了。<br>老板以为,男人是要喝点酒的,女人一般不喝酒。但听了老板对酒的介绍后,刘彩英感到新鲜,她也想品一下这乡下的土特产。便说:“不只是他喝,我也要喝,各人一杯。”听她这么说,老板笑了:“好,各人一杯。”<br>在街上吃完饭后,都有点醉意的韩丰龙和刘彩英就手牵着手地沿着乡间小路向搭建在龙山脚下的民兵工棚走去。而且路上他们还停下来相拥了一下。是酒意让他们有了这种奋不顾身的勇气。当然,平时他们已互相欣赏,时代使他们不敢大胆地接触,如果没有酒精的作用,他们恐怕连牵手的勇气都没有。刘彩英苗条漂亮,韩丰龙也长得不错,有气质,好在夜幕已经降临,要不,路人的眼球会被他俩迷坏的。这段路,一般走50分钟左右就可以完成,但他们却用了近三个小时才把这段路走完,因为他们是一路谈话一路走的,她赞美他的才华、个性和善心,他欣赏她的洒脱和飘逸,城里人、乡下人之间的交流,让他们感到新鲜和惬意。对刘彩英,韩丰龙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想向她借书。这一夜,最让他高兴的是,刘彩英同意给他借书。<br>回到各自的工棚后,他们都没有直接入睡。他在看刚从她手里得到的长篇小说《到泉水去的道路》,她在写日记:“过去一听说要下乡插队就想哭,现在才知道乡下也是极美佳境。乡下人的善良,乡下情的浓烈,乡下景的绮丽……所有这些,都让我终生难忘。人生的主要财富是什么?不是美貌,不是金钱,而是经历。没有经历的人生是苍白的人生,而苍白的人生是没有内容没有意义的……在一位乡下人身上,我看到了在城里看不到的东西。农村的确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只有走进这片天地,你才能看到真正的人类……”<br>韩丰龙读书读过得很慢。他不但品读小说原文,还品读刘彩英写在小说空隙里的感悟——他认定那些字是刘彩英亲手写的,因为在团部广播室里交稿的时候,他见过刘彩英写的稿件,那娟秀的字体,让他过目不忘。<br>这一夜,他睡不好觉,他想,他和刘彩英之间,或还会有一些交流,一些故事。<br> 青年男女接触,是有一种味道的,这味道,有点像木薯酒,你看一下酒色,或许不会让你触景生情,激情四射,可你把酒一喝,很快就会神魂颠倒,你会因上了瘾而天天想喝酒的。<br>看完长篇小说《到泉水去的道路》后,韩丰龙很感激刘彩英,感激她在这文化荒漠里给了他这么好的精神食粮,感激她写在小说空隙里的美妙的感受。他的感受和她的感受,有很多相同之处。<br>他俩的交流自然多了起来。一天傍晚,吃完晚饭后的韩丰龙到龙山脚下的一条小河洗衣服。这是一条幽静的小河,河水清清的,就是离工棚——民兵住处远了一点。民兵们大都在离工棚较近的一条河流里洗衣,很少到远处洗衣,因为他们太累。韩丰龙愿意去远处洗衣,是因为他想思考问题。只有到这里来,他才能放飞思绪,静静地分析关于人生的一些问题。<br>韩丰龙提着一桶脏衣往河边走去的时候,刘彩英正站在工棚前远望青山。见他走得这样匆忙,她没有向他打招呼,但她的目光马上就跟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在河边消失。<br>刘彩英也向韩丰龙所在的地方走去。接近韩丰龙时,刘彩英向河里投了个小石头,韩丰龙回头时,刘彩英就咯咯地笑了起来。<br>“是来帮我洗衣服吗?” 韩丰龙笑说着。<br>刘彩英走近韩丰龙后,用双手抓着他的双肩,笑而不答。<br>但她很快就搓起了衣服:“那么多的脏衣,都是你的?”<br>“都是我的。你以为我很穷,这点衣服就没有?” 韩丰龙说。<br>“知道你有衣服,你衣服太多,才可以不用天天洗,才可以一个礼拜洗一次。”刘彩英说。<br>“都是因为你那本书,害得我忘记洗衣服。” 韩丰龙话题一转,他们就开始讨论那本书。<br>“怎么样,好看吧?”刘彩英说。<br>“好看。《到泉水的去的道路》,题目就很有诗意。” 韩丰龙说。<br>“是的,小说的语言很美。”刘彩英说。<br> “看了你的头发,我就想到了小说主人公京子的头发:她总是将自己额前的头发撩上去,让自己的额头光洁开朗。是不是只有这样才显示出自己的个性?” 韩丰龙说。<br>“你分析得太准确了。是这样的。”刘彩英说。<br>“读了小说之后,我认为,人不能活在叹息里。人生不需要垂头丧气的平庸。” 韩丰龙说。<br>“对。如果一个人没有善良而蓬勃的心,没有明澈的心境和自己的特色,他就很难有成功的机会。”刘彩英说。<br>这本小说,我读得很慢,不但读了小说,而且还读了你写在旁边的评语。” 韩丰龙说。<br>“我看小说有个习惯,当小说中的故事将我的心深深打动的时候,我就把我此时的心绪写在小说的空隙里,作为我的心被打动时留下的印痕。这印痕虽然肤浅,但心已经醉过,像我们那天晚上喝了木薯酒。”刘彩英讲得情文并茂,把韩丰龙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这荒凉的山野里,他竟能遇上一个和自己旋律相同的音符。他已不能控制自己,便伸开双臂:“你的妙语比木薯酒还醉人。来,拥抱一下。”<br>韩丰龙只想将刘彩英轻轻地拥抱一下,想不到她也伸开双臂,而且把他拥抱得更紧,像他们眼前的流水拥抱着青山。<br>紧紧地拥抱着刘彩英的时候,韩丰龙未曾考虑过今生是不是要和刘彩英结成夫妻。他知道,在这城乡差别大得几乎可以用“光年”来做单位的现实里,要得到她,就像鸡毛要飞上月球那样不可能。但现在依偎在他怀里的,是原汁原味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都市里的女人。想到此,他把她抱得更紧了。<br>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瞧着他们。这一夜,他们谈了好久好久,也拥抱了好久好久。第二天,他们都曾不约而问起对方:“昨天晚上,我们是什么时候回到工棚的?”但他们谁也答不出话来。<br><br>一年后,城里的一家橡胶厂到农村招工,招工对象是插队知青和回乡知青。20岁的韩丰龙和刘彩英都很幸运,他们都被选上了,成了城里这家国营企业的正式工人。他们的命运,顿时缩小了落差。由于在水利工地上他们已有较好的感情,都对对方产生过浓厚的兴趣,今又有新的“磁场”,他们很自然就走到了一块,像两块相近的磁铁,在磁性的作用下,已有点难舍难分了。<br>周末,他们提着当时流行的双卡录音机,到工厂后面的青山上坐下来听歌。他们喜欢正在悄悄流行的《我只在乎你》,也喜欢年轻人都爱唱的“张弦难诉相思意……”。听歌的时候,他们把音量调得很小,因为他们一面听歌一面谈话,谈《到泉水去的道路》,谈他们的家庭、命运和未来。<br>“你家里有哪些人?” 韩丰龙问起了刘彩英的家庭情况。<br>刘彩英说:“母亲、哥哥和我。我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br>“听你讲话,我觉得你有点像《到泉水去的道路》中的京子,你母亲有点像京子的母亲。”韩丰龙说。<br>“是有点像,但也不尽相同。”刘彩英说。<br>“你和哥哥性格、志趣一样吗?” 韩丰龙问。<br>“不一样。我和他姓氏都不一样,他随父姓,我随母姓。他高中毕业后就进厂了,读书时成绩比我的好,他也爱看文学书籍,但不爱看反映乡下人生活的作品,他有点看不起乡下人,我把下乡插队的一些趣事讲述的时候,他不大爱听。”刘彩英讲到这里,就把话题转了:“明天是星期天,我请你到我家做客,好吗?”<br>“好的。不过,我是乡下人,你哥撵我怎么办?” 韩丰龙说。<br>“你的户口已落在城市了,你已吃了皇粮,还是乡下人?明天跟我去吧。”刘彩英说。<br>“好,我去。你给我准备点胶布,万一你哥打我,你就帮包扎。” 韩丰龙故意开了个玩笑。<br>刘彩英马上握紧拳头,不轻不重地在韩丰龙的背部擂了两下:“我打死你,讲这种不吉利的话。”<br>韩丰龙用双手挡住刘彩英的手,他的手一开一合,也就把她的手抓住了。此时,他顺势把她的整个身体往前一转,刘彩英也就顺势滚进他的怀里。紧接着,又是一场双方都久久不愿松手的拥抱……<br>星期天,将要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刘彩英和韩丰龙到市场买了一些菜和水果,然后乘公共汽车到刘彩英的家。<br>下车后,他们走过一条蛮长的小胡同,刘彩英的家就在一间很小的老房子里,房子虽“有天有地”,但只有两层,而且上层是瓦盖的。他们一家三口就挤在这样的房子里。<br>韩丰龙和刘彩英走到门口,见门开着,一个男青年躺在木沙发上看黑白电视,刘彩英叫了一声“哥”,接着问:“妈呢?”他来不及回答,刘彩英就介绍说:“这是我的哥哥陈德异。”她又把韩丰龙介绍给哥哥:“这是我的朋友韩丰龙。”<br>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对视着,陈德异微微张开的嘴巴,左嘴角那个像弦月一样的小伤疤在闪耀着难看的光芒,韩丰龙只看了一眼,心里就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但看在刘彩英面上,他还是先开口:“大哥,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对不起了……”<br>陈德异怒目圆睁,冤家又窄路相逢了,陈德异真想冲上去打韩丰龙一拳,大叫一声:“还我嘴唇!”但他不敢,他知道他打不过这个懂得武术的乡下人,于是他只是说:“地球那么小,走不了几步,又碰见你了。你给我滚……”说完就将韩丰龙推出家门。<br>年轻的韩丰龙不知如何应付眼前发生的事儿,也只好离开了此地。<br>刘彩英知道哥哥曾因嘴贱而跟乡下人吵架,结果被乡下人打伤了嘴唇。但她没有想到把哥哥的嘴唇打坏的乡下人竟是韩丰龙。刘彩英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中,头痛得都要爆炸了,便坐在门坎上,双手抱头,头仍然低到两大腿间去了。<br>“昏坐”好久了,刘彩英听不清哥哥在发什么牢骚。她突然站起来,往四周看了一下,不见韩丰龙,便不由自主地往小胡同跑去。此时,她最想找到韩丰龙,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讲。可是,她已跑得气喘吁吁了,还是见不到韩丰龙的影子。<br>当天晚上,韩丰龙没有回到厂里的食堂吃饭,他独自到郊外的一家饮食店喝闷酒。<br>喝完酒后,他就向郊外的一片山野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干什么。<br>由于喝了较多的酒,他感到天旋地转,便在一片草地上躺下。酒醉心明白,他脚步有点飘浮,思路还是清晰的。躺在这里也好,没有人打扰他,他可以静静地考虑很多很多自己面临的问题。他痛苦地思考着,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不久就睡着了……<br>几天来,韩丰龙没有见到刘彩英,虽同在一个单位,却已咫尺天涯。<br>又过了一段日子,下班时同事突然给韩丰龙送来一封信。一看那熟悉的字迹,韩丰龙便知道是刘彩英写来的。他便爬上工厂后面的山上拆开信封,打算先看信后再去吃中午饭。<br>信写得很短:“阿龙,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是上苍捉弄我们吧。此事的发生让我感到意外。我知道我哥哥不能原谅你。在亲情和爱情之间,我该舍弃什么呢?哥哥已很苦了,我不能再伤害与我同根同脉的哥哥,毕竟,心是肉长的。我们分手吧,请原谅我……”<br>读完短信,韩丰龙闭目深思。他和刘彩英有共同语言,而且都有一定的文学素养,若能结合在一起,生活当然会十分有趣。但鉴于当前情况,要和她结合,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想到“不是你的葡萄不要吃”的民间忠言,他决定顺其自然,接受她的决定和选择。<br>韩丰龙是个不怕痛苦的人,生来就有“吃尽天下苦楚”的豪气。他认为,把一块好肉递到他嘴边又拿走,是上苍对他最无情的奚落和捉弄。他决定,他不但要离开她,而且要离开这座城市,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去……<br> 30年后。<br>韩丰龙和刘彩英都已经进入“知天命”之年。当年到她家后不久,他和她就不再交往了,改革开放后,他到另一座城市去,此后和她一直没有联系,直到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们久别重逢,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因双方的儿女都已长大,他们不再像昔日那样浪漫洒脱了,但有时也用微信聊天:<br>刘彩英:“你真行,你的企业办得好大了。”<br>韩丰龙:“是生活逼出来的。因我和你哥的事,我们无法走到一起,我就无心在国营厂里呆下去。在朋友的帮助下,我走上了自己创业的道路。我办的厂现有100多个职工,不算大。”<br>刘彩英:“你打字那么快。”<br>韩丰龙:“我是在电脑上双手打字的,比手机上单手打字多快些。给电脑装安卓模拟器,再装微信,就可以在电脑上玩微信了。”<br>刘彩英:“你真行。”<br>韩丰龙:“我单手打字太慢,就想方设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创办企业,也是这样的,走上弯路,遇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问题。我的体会是:逢难脑必动,脑动身必转,身转事必成。”<br>刘彩英:“听说你妻子很年轻很漂亮,是吗?”<br>韩丰龙:“是比我年轻些,因为我是好老了才结婚的,那时哪还有和我年纪相仿的老姑娘?至于漂亮,是讲不清楚的。喜欢,就漂亮;不喜欢,就不漂亮。”<br>刘彩英:“郎才女貌,羡慕你们的美妙合作。”<br>韩丰龙:“别这么说。我步子不大胆子大,水平不高血压高。”为让双方心情轻松一点,韩丰龙故意讲点玩笑话。其实,在养生方面,他做得很好,血压根本不高。<br>时过境迁,韩丰龙和刘彩英的微信交流,客套,礼貌,话不投机,交谈中他们没有谈到陈德异,只谈其他方面的,双方也有一些戒备心理,回避了很多事情,当年那种水乳交融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但他们仍很想交流,想在已经飘然远去的岁月里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br><br>寒假,韩丰龙正在上大学的儿子韩毅带女友回家过年。韩毅没有向父亲告知女友的真实名字,只说:“她叫阿姣,和我同在一个学校读书,是我的下届同学,我们是在学校组织开展的一次郊游活动中认识的。”<br>韩毅还告诉父亲,他和阿姣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同学关系,已发誓过一生要在一起。所以,当阿姣叫韩丰龙“爸爸”的时候,韩丰龙也愉快地答应。<br>阿姣长得灵秀姣美,但并不天真活泼,脸上总有一层年轻人少有的忧郁和感伤的阴影在浮动。饭桌上,她有礼貌而言语不多。韩丰龙不想花心思分析她的事情,他认为,当今大学男女学生的所谓“来电”,大都是感情游戏,只有毕业后走向生活的时候,他们才正式“交易”。<br>但是,当韩毅背着阿姣向韩丰龙告知阿姣的不幸时,韩丰龙还是决定对阿姣的家庭进行资助。这并不是他想让阿姣日后真正成为儿子的妻子,而是他一向喜欢资助别人。多年来,他资助过好多生活中确有大困难的人。作为一个受过苦的人,他的这种人生观已经在心中定格:以解救别人的苦难为幸福。<br>阿姣的父亲本是个工人,下岗后患了尿毒症,要月月花大钱,周周上医院,才能保命。阿姣读书,全靠亲戚帮助。了解到这些情况后,韩丰龙不再想什么,决定每月给阿姣汇款两千元,作为他对阿姣及其父亲的资助。<br>韩丰龙很忙,没有理会阿姣一家的相关细节,甚至连阿姣父亲的名字他都没有问过。阿姣得知韩丰龙要对自己和父亲资助后,很感动,便邀请韩丰龙到她家去,让自己的父亲见一见自己的救命恩人。<br>韩丰龙接受了阿姣的邀请。<br>大年里,一个阴转晴的日子,韩丰龙亲自开车,载着儿子韩毅及韩毅的女友阿姣,向阿姣所在的城市驶去。<br>到达阿姣所在的城市后,韩丰龙说:“年轻时,我在这座城市工作过。”他只是说这些,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怕往事的回忆给他带来痛苦。<br>韩丰龙的车子驶进坐落在城市边缘的一个居住小区。阿姣说:“我家本在市中心,老房子所在的地方已改建成公园。国家将拆迁户安置在这小区。这小区,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较少,来自乡下的人比较多。现在乡下人有钱了,好多都进城买房子,他们的房子大都经过高档装修。” 韩丰龙没有说什么,他觉得这世界真的变化很大。<br>车子停在小区的院子里,韩丰龙就跟着阿姣登上了一个单元的楼层。上了四楼后,阿姣说:“到家了。”她用钥匙打开房门后大声叫喊道:“爸爸。”在卧室里的阿姣的父亲大概是睡着了,没有答应。<br>阿姣又叫了一声:“爸。”阿姣的父亲听到了女儿的叫声,就从床上爬起。这个脸色像猪肝一样的病人很虚弱,显得很苍老。他和仍然活力四射的韩丰龙目光相碰,两双眼睛都放射出异样的光芒。<br>从阿姣父亲张开着但已不再讲话的嘴巴上,韩丰龙又看到了阿姣父亲左嘴角上的一枚“弦月”,这枚“弦月”虽然也像病人的脸那样失去了昔日的光华,但韩丰龙一眼便能认出,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和自己打架过的陈德异!<br>韩丰龙和陈德异四目相对,久久没有说话。阿姣和韩毅都很惊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br>此时,楼道里传来了登楼的脚步声。随着阿姣的一声“姑姑回来了”,韩丰龙把目光投向楼道,又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刘彩英来了!屋里的空气,顿时凝固起来。大家一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br>还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陈德异先对韩丰龙开了口:“地球真的很小,想不到我们又相逢了。”<br>刘彩英不知道韩丰龙要资助自己的哥哥陈德异,更不知道哥哥的女儿和韩丰龙的儿子是相恋的朋友,她只是就眼前的现象发出了感慨:“是啊,地球真的很小。别叹‘冤家路窄’,不管你心中存放着的是爱,还是恨,相逢总是一种缘分。让我们都来珍惜这种缘分,自然一些,豁达一些,静静地坐下来谈,好吗?”<br>阿姣说话了:“爸,姑,这是我的男友(指着韩毅),这是韩毅的父亲(指着韩丰龙),也是我的父亲,他得知我的生父患病后,是带着帮助的心而来的……”<br>听了阿姣的话,韩丰龙不作什么解释,而是意味深长地说:“用过电脑的人都知道,要使电脑顺畅地运行,垃圾软件是必须卸载的。我们遥望过晴朗的夜空,流星在天上燃烧,或许就是宇宙对天体垃圾的卸载。地球那么小,哪装得下那么多的恩怨啊!”这个热爱文学且在此方面得到刘彩英帮助过的“农狗”,这个自幼有梦的成功者,今天就在此敞开心扉,发出了如此诗意的肺腑之言。他一面说,一面把步子往陈德异跟前缓缓挪动。走近陈德异时,他张开双臂。陈德异嘴巴动了一下,发不出声音,他想微笑一下,表示感激,但露出的却是哭一样的表情。顿时,他也张开双臂……就这样,当年因格斗而鲜血相沾过的两个男子终于深情相拥,喜极而泣。在场的阿姣、韩毅,以及与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的刘彩英,都被感动得心弦震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