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渡口

神舟一号

作者:程济威 <p class="ql-block">  每年的六七月,是泄洪的季节。波涛汹涌的来水,随着三河闸门的洞开,急流直下,一路奔西,势不可挡。东边泓至西边泓的交通会立即切断,承载两岸使命的木船在浊浪里起伏,像被命运揉皱的草纸折成的舟不堪危难。两岸滩涂上,深深浅浅的脚印生着赭红色的铁锈,那是几代人鞋底带来的湖泥,经年累月氧化成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  那年母亲来时,别在鬓边的银簪泛着微光,引起了同船人的注意。妹妹则好奇的坐在船头,数着浪花拍打船舷的节奏——三长两短,恰似煤炉上煮着的浓茶在陶罐里翻起的褶皱。船到湖中央,风急浪高,渡船颠簸得厉害,满船惊恐。然而,母亲並不慌张,我忽然想起来,母亲是上过抗日战场的,什么样的惨烈没有见过。靠岸后,我怕母亲与妹妹奔不动赶不上公交车,因为那奔跑的场景极像六圩码头靠岸后争抢公交的激烈,所有的人都迅速摘下面具,没有了平时的温良恭俭让。我正在犯难,忽然看到陈丰宜开的手拖拉机停在圩边。他知道我接母亲,特意将车开来停侯在圩边。</p> <p class="ql-block">  1979年汛期过后,钢筋铁骨的桥墩刺破云层的那天,我到渡口送别最后一批离开农场的苏州、扬州、淮安、泰州知青。看到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惆怅。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鸣盖过了泄洪的涛声,悬臂施工的剪影在夕阳里渐渐连成长虹:终于有了漫水公路,从东边泓到西边泓,只要是枯水期,便可以骑着自行车去县城。那天,我与张士国不熟练的骑着老式二八自行车上金湖,过了漫水公路爬上西边泓大圩时我俩都跌了斤头,但是仍然开心。</p> <p class="ql-block">  多年来我们丈量过的水纹,终将被沥青路面覆盖;船头随波摇晃的渔火,将永远固在桥基的钢筋混凝土里,化作路灯下新生的年轮。</p> <p class="ql-block">  在靠近东边泓的水域,漫水公路旁静卧着一道鱼道。它似是江河为生灵埋下的温柔伏笔——既为消减洪峰对游鱼的冲撞,亦似给母鱼孕育新生命留出一方秘境。原藉泰兴的姨父汪宝林当年赴省军区五七干校学习时,我常去看他,他说,想去探访这道鱼道。可惜终因身体缘故,不得不提前返回镇江。而我也有好奇,直到我告别宝应湖的那日,我也未弄明白这个鱼道建成的什么意思。</p> <p class="ql-block">  退水时分,那片水域便成了农机厂工友们及七、八大队农工的乐园。汤月华、陈立家等人背着鱼篓,手电光束在暮色里晃出细碎的光浪。归来时,篓中鳞光闪烁,蟹螯轻叩,皆是满河星夜的馈赠。</p> <p class="ql-block">  如今有了《老渡口》纪念碑,石碑立在原荒草丛生的旧码头,像个被时光遗忘的逗号。码头茶馆的铜壶始终沸腾,水汽里却飘着柴油发动机的余味。穿简便工装的建筑师傅把酒盅磕在桥栏杆上,清脆的声响惊落了钢管上的露珠——那里面晃动着1971年最后一次洪水的旧影:知青们扛着麻袋在齐腰深的水里跋涉,农机厂的老师傅用油毡纸包住机床,而女工们正把系着红绸的搪瓷缸递到抗洪人的手里。</p> <p class="ql-block">  入江水道大桥通车二十五年后的清明,我似遇见退休的嵇月香代表在桥中央拍照。她鬓角的白发让我再次想起母亲那次来农场乘船的情景。嵇代表说,“当年提案时,有专家说,建入江水道大桥是往洪水里扔钱”。她抚摸着冰凉的钢梁,“可他们没见过腊月里孕妇在渡口临盆,没见过学生娃抱着书包涉水上学...”</p> <p class="ql-block">  风从东边泓方向吹来,穿过桁架桥的网格,将纪念碑上的"1999-2001"铭文擦拭得发亮。对岸宝应湖栽下的杉林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双手在翻动建设图纸,那是老一辈农四师军工刘长明、唐有富、陈立保、王学爱、刘万民、石忠群、苏生祥以及周巨勇、徐月清、相金輝等等带领一批又一批知青植下的希望。茶棚里年轻人在直播带货,背景里飞驰的新能源车流,正将我们记忆中的湖水分割成手机屏幕里的怀旧滤镜。我忽然明白,这道横跨泄洪区的飞虹,从来不是自然对人类的妥协,而是那些泡烂在洪水里的工资单、磨破底的解放鞋、提案纸上晕开的汗渍,在岁月长河里种出的钢铁翅膀。</p> <p class="ql-block">感谢原农机厂师妺张学城友情提供图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