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褶里的翅膀（外一章）

春★天

山褶里的翅膀

滇东北群山的褶皱里，八十年代正汩汩淌着青草汁。当铁锤敲响挂在皂角树上的犁铧片，竹篮里的镰刀就开始雀跃。我们总把割猪草的任务抛向山坳，任它和蚂蚱翅膀一起跌落深谷。老牛在坡上咀嚼云絮时，我们已攀着古藤，把童年荡成离地三尺的弧线。崖柏的苦香里，能望见长安河在谷底扭动银亮的腰肢。

九岁那年的河湾总在梦里游动。阳光碎成金鳞在青苔上闪烁，我像尾笨拙的银鱼扑进夏天。某个夏日，不谙水性的我忽然被暗流缠住腰肢，水草编织的网骤然收紧。当祖父把我捞上岸时，蝴蝶正掠过水面倒影——它们透明的翅膀上，沾着被太阳晒干的惊悸。

乡中学的青瓦房卧在三公里外的区政府对面小山包上。晨雾中，解放鞋底在石板路上敲出湿润的响板，书包里蒸腾的洋芋是永不缺席的课铃。归途总被晚霞染成橘色，野棉花在风里翻滚，像无数个迷路的白月亮。记得暴雨突袭那天，我蜷在鹰嘴崖下听雨，石缝渗出的《荷塘月色》打湿了课本，那些洇开的字迹后来都结成了茧。

十六岁那年考上县城第二高中，7公里山路常在脚下生长。解放鞋底咬碎晨霜时，车铃总在稻浪里惊起白鹭。红砖墙上爬山虎日夜疯长，油墨试卷的气味浸透三载光阴。填报志愿那日，钢笔尖悬在医学院与法学院之间颤抖，最终被师范格子囫囵吞下——像山洪卷走的草帽，命运总爱在褶皱里藏些苦涩的褶皱。

初执教鞭那年春寒料峭。梧桐叶扑簌簌落进备课本，粉笔灰在的确良衬衫上落成经年的雪。有次家访迷了路，暮色中遇见放牛老汉递来烤洋芋，他皱纹里的沟壑被火光填满："山里的娃娃都是没睁眼的蝴蝶啊。"那句话至今仍在胸腔扑棱。

今晨批改作文时，蓝翅蝶栖在窗棂上。有个孩子写："老师教'翱翔'这个词时，粉笔突然断了，半截白羽落在讲台。"抬眼望去，红领巾在秋千架上翻飞，恍若当年采藤条的少年身影。山风掠过作业本，哗啦啦掀起无数翅膀。

放课钟声里，我常去后山看云。那些云有时是走失的教案，有时是待剪的试卷，更多时候是蒲公英的绒毛——轻轻一吹，就飘向比长安河更远的远方。

独 步

初夏的午后，我独自在园中漫步。日光并不很毒，却也够教树叶绿得发亮。那绿色像是要滴下来，却又凝住了，只在风中微微颤动，显出几分矜持。

我向来以为，日子是无声无息地过去的。然而此刻，偏生听见了时光流淌的声响——不是哗啦啦的，倒像是谁在远处轻轻翻动书页，一页又一页。树叶由嫩绿而深翠，天空自澄碧转阴郁，都是极自然的变迁，却不知怎地，竟有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意思。

雨的气息已经隐约可闻了。潮湿的味道浮在空气里，勾起些莫名的情思。这情思不很分明，恍若少年时对爱情的憧憬——知道它要来，却不知何时来，更不知来的是甚么。于是心中便生出甜蜜的悸动，又夹杂着些微的焦躁。

人心总是不知足的。享乐之际，偏又渴想更深的沉醉。然而命运何尝由人摆布？它自有一定之规，像一条渐行渐远的路，愈往前，愈显出不可测的魅惑来。

微醺之乐，原是酣畅之欢的根基罢。若不曾细细品味过浅淡的滋味，又如何消受得起浓烈的美？大抵鉴赏之道，必先能辨毫芒，而后可识大体。这道理，不但见于品酒赏花，便是人生诸般况味，亦复如是。

初夏的阳光正温柔，草木的芬芳也恰到好处。我且在这怀抱中暂歇，任思绪如游丝般飘浮。默想与沉醉，原不必分得太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