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制卷的日子

亦余

文字/亦余图片/网络

每当接到考试中心的电话，总会呆呆地对着窗外伫立。习惯地整理着行囊，厚实的长衣长裤，该用的工具书。又到了该与自由世界短暂告别的日子了。

汽车缓缓驶入监狱大门，铁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闷响。照例的严格检查，持枪的武警反复对照着身份证，反复观看着每位。车厢内、汽车底盘下，围着汽车转着搜寻，仔细查看后放行。这座省级监狱象是独立的岛屿，四周环绕着高墙，高墙上有带电的铁丝网，每隔不远设一小岗亭，荷枪实弹的武警日夜值守。

汽车直接开到某监区，这个监区关押的是死缓和无期，这样更利于工作的保密。监区内一座独立的楼，楼小院小，这就是我们工作和生活的场地。

先把手机交到领导那儿统一封存，再把简单的行李放到宿舍，随后有需要的老师在监狱队长的带领下，一起到监区值班室，集中给家中交代遗忘的事并报平安。这次通话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再也不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了。这项为国家级考试进入监狱，核查校对并监印考卷的特殊工作正式开始，我们称之为“入闱”。

每次进监，都会结识几位初次入闱的老师。多次入监我已习以为常，晚间早早入睡，晨起精神不错，是工作的好状态。

制卷从校卷开始。认真查验试卷袋密封完好后，即拆启密封的牛皮纸袋，取出甲乙两套考试卷。先从整体考量平衡两套考卷:难易度是否合乎要求，知识的覆盖面是否全面且平行。这两项完成后，开始具体检查每道试题。通常是先把考卷做一遍，亲自做题容易发现问题，要确保每道考题答案正确，题干表叙简洁明确。

晨起到深夜，考卷成了我的蜜友。校对课本原文，斟酌每道试题。句子、词组、标点，无一疏漏。一遍遍，一稿稿，眼前是考卷，脑海是责任，心中是全省几十万考生。校对的是考卷，坚守的是严谨，收获的是成就。

多日早起晚休，多日不思食饮，终于定稿，当拿起笔要签字时，又迟疑地放下了笔。再看看，已经能背过的内容，又开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时限，不得不拿起笔写下了“准印〞两字，然后签名。五个字，千斤重？不够！难比的是责任，是神圣。

工作期间，时常会接触犯人。负责制版与我沟通的小葛，知识渊博，精通多国语言。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入监前担任某公司的重要工作，在一次随领导出国的前一晚，与家中亲戚打麻将，发生冲突，打斗中表弟致死，他也被判刑入狱。一次冲动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这是终生的悔，入狱后改造表现好，渐改判有期。

试题中一段文字出自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小葛与我交流，这个“记念”是不是可以改为“纪念”。我告诉他，若在别处出现是别字，应改“纪念”，但这是名人鲁迅的文章，在不同历史时期，中国汉字有时通用，为了尊重历史，尊重名人，这里还是要用鲁迅先生的原文。

考卷开印后，偶尔到车间检查一下考卷印刷质量，考试前工作上就没有其它事情了。除了吃饭和睡觉，时间全由自己支配。

关在狭小的区域内，没有工作的时间最难打发。爬格子写稿件，天南地北地闲聊，小院子里转着圈儿……最高兴的是领导安排的“放风”，也就是等待开考期间的只有一次的外出活动。虽然十有八九都是去参观汉墓，但只要能出去，就高兴的不得了。

外出的检查比进来时更严格，人和证儿的比对，多次的查看车底。车开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别提多兴奋。听着汽车的喇叭声，不是往日的嘈杂，而是悦耳的音律；看着穿棱往来的人群，不是往日的烦燥，而是爽心的繁华。看着街道两旁的店铺也亲切，才十几天，好似已久违。感受着人世间的烟火气，身心放飞！

活动中是不准离群的，省考试中心的领导和各学科的老师们，紧随一起走，只剩没排队。虽然只有半天，且限制严格，却已是很开心。买个糖葫芦吮吸着甜，站在陵山顶吹拂着风，踱步陵内欣赏金缕玉衣和长信宫灯，品味着历史的穿越……平日被忽视的这些寻常琐事，实则是生命意义的基石。做个自由人，真好！

终于开考，三天里，每人随着自己的科目，值守在联通全省各市考点的电话旁。从始至终没有电话铃声，一直紧提的心才放下，没有电话说明试题没有问题。最后一科考试临近结束，我们才能登车离开监狱。吃过午饭，早早整好行囊，等在汽车旁。虽然这项工作是全省挑一，选中是信任、是底蕴、是荣誉，但封闭的日子，也的确有点难熬。二十多天后的这种迫不及待，就是圆满完成任务后，即将回归自由生活的欣喜。

一次停电，犯人停印。关押他们的寝室楼道尽头的小窗能够看到楼外。那开着的两扇窗前挤满了着装一致的光头，你拥我挤，扒着铁栏杆，只为看看外面的蓝天和小院里的我们这些外来人，他们眼神中满是对自由的渴望。

自由从来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呼吸新鲜空气的畅快，是随心所欲漫步街头的惬意，是能为所爱之人遮风挡雨的底气……禁锢自由的从来不是铁窗的冰冷桎梏，而是冲动之下跨越底线的刹那抉择。冲动是魔鬼，不加克制终会毁掉一生，无论何时都要守法遵纪，这样才能扼杀魔鬼，获得自由。

当汽车驶出监狱，铁门闭合的瞬间，我更加领悟了裴多菲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内涵。宝贵的生命，炽热的爱情，在自由面前皆是苍白无力。那些被毁掉的青春，被铁门隔开的人生，提醒着同一个真理——真正的枷锁从来不是铁栏杆，而是触犯法律时那一念之差的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