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中秋的风裹着谷香,将我推入大明宫遗址。朱雀门遗址的夯土台基上,砖缝中的野草已经泛黄,这便是千年前万国来朝的起点,如今只余三米高的土垣,却仍能让人在驻足时听见历史的回声。</p><p class="ql-block"> 沿着含元殿遗址的斜坡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在与时光对话。这座被古建筑学者梁思成誉为“<b style="color:rgb(237, 35, 8);">中国宫殿建筑巅峰</b>”的朝堂,用11根巨柱撑起巍峨殿宇,飞檐斗拱间悬着“含元”的巨匾。史载王维随驾早朝时,曾见“<b style="color:rgb(237, 35, 8);">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b>”。</p><p class="ql-block"> 如今遗址上裸露的柱础石仍呈莲花状,八瓣纹路里填满了千年风沙,却让我想象出晨光中,万国使节从丹凤门前走过的盛唐景象。<span style="font-size:18px;">天宝年间的某个清晨,身着朝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入,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越声响。王维随驾早朝时,看见的应是这样的场景:戴红头巾的卫士敲响报晓的更筹,尚衣局官员捧着翠云裘正步上前,而远方的丹凤门外,波斯商队的骆驼正驮着宝石香料缓缓走来,粟特乐师的胡琴声响穿过层层宫门。如今遗址上裸露的夯土中,偶尔能看见唐代砖瓦的碎片,青灰色的表面刻着莲花纹或宝相纹,那是盛世审美的吉光片羽。</span></p><p class="ql-block"> 大明宫作为唐长安城“三大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中最为辉煌壮丽的建筑群遗址,不仅是唐代政治、文化的中心,也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最宏伟的宫殿建筑群。</p><p class="ql-block"> 大明宫始建于唐太宗贞观八年(634年),最初名为永安宫,是唐太宗为其父李渊避暑而建,<span style="font-size:18px;">却不料李渊未及入住便已离世。这座最初的避暑离宫,在唐高宗龙朔二年(662年)迎来命运的转折。唐高宗李治因太极宫潮湿阴冷,下令扩建永安宫,更名为大明宫,并在此后22年里,将帝国的权力中心迁至此处。此后,大明宫成为唐朝历代皇帝居住和处理朝政的主要场所,历时达200余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大明宫的布局暗合天地之道:南为朝区,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沿中轴线依次排列,如同帝王治理天下的三重境界;北为寝区,太液池波光掩映着蓬莱仙岛,沉香亭畔牡丹竞放,是帝王休憩的人间仙境。考古发现,大明宫遗址总面积达3.2平方公里,相当于四个故宫大小,仅太液池的水域面积就超过15万平方米,池中蓬莱岛高约九米,岛上曾建有高40余米的太液亭,登亭可俯瞰全城。这样的规模,不仅是唐代建筑技术的巅峰,更是帝国自信的物质外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在玄宗时代,大明宫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开元十七年(729年),玄宗将生日定为“千秋节”,在麟德殿大宴群臣,西域诸国使节献上狮子、鸵鸟等珍奇,波斯王子弹奏着琉特琴,高句丽舞者旋转如飞。太液池畔的梨园里,李白醉赋《清平调》,杨贵妃霓裳羽衣舞惊鸿一瞥,这样的场景,被记录在《唐会要》的字里行间,也凝固在遗址出土的唐三彩骆驼俑上——那昂首嘶鸣的骆驼背上,端坐着怀抱琵琶的胡姬,衣袂间流淌着丝路的风沙与传奇,展现了唐朝的繁荣与开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行至麟德殿遗址,残垣间立着现代钢结构的保护棚,透明的顶棚让阳光毫无阻隔地洒在唐代地砖上。那些被千年步履打磨得发亮的青砖,有的还留着火烧的痕迹。那是唐昭宗乾宁三年(896年)战火留下的印记,这一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兵犯长安,大明宫在熊熊烈火中燃烧了三日三夜,“自朱雀门至含元殿,鞠为灰烬”(《旧唐书》)。这不是大明宫第一次遭遇劫难,安史之乱中,叛军曾占据宫殿大肆劫掠;黄巢起义时,含元殿檐角的鎏金瑞兽被熔铸成兵器;每次劫难后,大唐王朝都会在废墟上重建。考古报告显示,自</span>唐代宗李豫广德二年(764年)<span style="font-size:18px;">至唐昭宗乾宁三年(896年),大明宫经历了17次修缮。公元896年那场战火烧的干净,彻底烧断了重建的可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走进大明宫遗址博物馆,多媒体厅的穹顶投影着大明宫复原图,当3D建模的太液池波光在头顶荡漾,讲解员说这里曾有蓬莱岛上的沉香亭,李白就是在亭中醉赋“</span><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37, 35, 8);">云想衣裳花想容</b><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玻璃展柜里,半枚唐代陶瓦当静静躺着,残损的羽翼依然保持着振翅的姿态,太液池遗址出土的一件唐代银盘,盘心錾刻着“</span><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37, 35, 8);">永寿之春”</b><span style="font-size:18px;">四字,却在边缘留有刀砍的痕迹。这些带着伤痕的文物,构成了大明宫的另一种叙事:盛世从来不是直线上升的神话,而是兴盛与衰败交织的螺旋。就像含元殿遗址的夯土层中,唐代文化层与宋、元、明、清各代堆积层叠压在一起,如同文明的年轮,记录着繁华与荒芜的交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站在遗址公园的制高点,远眺西安城的现代建筑群,突然想起圆明园的断壁残垣,大明宫与圆明园同样是帝国的象征,前者在低语“</span><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37, 35, 8);">生于忧患,死于安乐</b><span style="font-size:18px;">”的古训,后者却诉说着“</span><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37, 35, 8);">落后就要挨打</b><span style="font-size:18px;">”的悲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我坐在太液池遗址边的长椅上。秋风掠过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声响。考古曾在太液池底出土过大量唐代陶俑,其中一尊“昆仑奴”俑格是高鼻的黑人形象,印证着盛唐的开放。但这样的开放与包容,没能阻止大唐帝国的衰落。</span></p><p class="ql-block"> 废墟的意义,或许正在于它打破了时间的滤镜。当我们赞美盛唐时,常常忘记繁华背后的阴影。就像含元殿遗址的柱础石,表面的莲花纹依然精美,底部却有被火烧灼的痕迹。盛世的裂痕,往往早在巅峰时就已埋下。大明宫遗址与圆明园废墟都在告诫后人:<b style="color:rgb(237, 35, 8);">文明的真正敌人,不仅是外部的冲击,也是内部的傲慢与懈怠。前者是被动的创伤,后者却是主动的堕落。</b></p><p class="ql-block"> 今天的我们,站在废墟遗址上,是否能听见历史更深层的启示?大明宫的断壁残垣不是终点,而是一个逗号,它让我们在追慕往昔的同时,不得不思考:<b style="color:rgb(237, 35, 8);">如何让文明的火炬,在清醒与自省中代代相传?</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