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差错漫谈

顾桐

晋祠圣母殿

早些时候写一文，发在公号里。有眼明的读者挑出一处文字差错：床笫非床第。指正极是，此谬不该，于我“战战惶惶，汗出如浆”。笫与第，字形极似，只在竹头的掩藏下，少了一个横折；再是音不同，笫读zi，发三声。汉孔鮒《孔丛子·答问》中道：“凡若晋侯骊姬床笫之私，房中之事，不得掩焉。”自成语后，辞书释义为夫妇间床上的私语、私事。用当下的话说，就是夫妻私生活。此字为什么会被弄错？主观上讲，是大意，屏上直写，萝卜快了不洗泥；客观上讲，是字的貌像；最为糟糕的还有，文字输入法的联想与联带作用，每输床字，下方备词栏中必为“床第”（可见，输入软件在设计上有错在先），数十次，改不胜改，机器的执拗与死性可见一斑，也是让人没了脾气。

晋祠外园风光

念错字，写错字，对于使用汉语言文字的人，也是常情常态，不值得大惊小怪。一是因为数量大，浩如烟海。最早的《康熙字典》收字47035个，现今的《汉语大词典》和《中华字海》，分别收字54678个和85000余个；二是主要为象形，笔画多，如仍在使用的“齉”字，达到36画；再加会意、形声、指事、转注、假借，足谓“宛若游龙，翩若惊鸿”，美不胜收也目不暇接。不说文化水平一般者，就是学究，都不能每每口吐芬芳、常常笔下珠玉，而保证字字都通，马失前蹄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如早些年一位著名的人文学科大学校长，在大庭广众下，红唇白齿，生生就将鸿鹄念 做鸿hao，引得众人讪笑。又如，一位国家级的书协主席，为一书帖题签，墨色幽光灿美，却将《韭花帖》作者杨凝式赫然写成扬凝氏，也是让人耻笑。这两错，近乎常识，都发生在以读书写字为行当的人身上，惜乎斯文扫地。当然，念错、写错是不该的，指出即可，但讪笑耻笑却应止住。因为“贤郎更在孙山外”，他俩错了这一个，你与我或许要错另一个，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笑在最后。汉语言文字，让人出错的机率处于平等状态。好在，现今通用的商务印书馆2022年所出《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收单字17000个，做为工具书适中并实用。而其实，也用不了这么多。因为，一般常用字只在两三千字之内，动人春色无须多，若善于排列组合，锤字炼句，就足可文章了；如能掌握到五、六千字，那无疑就是经纶满腹锦绣贯肠，要让人仰视，已属文豪一类。而大多的字，如地名专属、繁体生异等，陈列于字典中，许多人毕其一生也未必会看到、会用到。

五一广场前代雕塑

文前讲我“汗出如浆”，也非是要矫情。其缘由是，自己也算一个与文字打交道者。早年供职报纸工作，领总编室主任一职，属下由一众编辑、校对、检查人员构成，从一定意义上讲，可以说是专门与文字差错做斗争的部门。对开报纸，八个版面，日日载字数万，即使大眼瞪小眼，神思疲费，近于鸡蛋里挑骨头之细，也无济于事。文字舛误，如影随形，防不胜防，出版后，总有差错发生，只不过是多与少、大与小、重与轻之别。大家自我解嘲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文字差错虽然难免，小小不言，似可蒙混过关。如“子在川上曰”，错为“子在船上曰”，不过是站错了地方，不影响所“曰”，也就一笑了之；如“春眠不觉晓”，错成“春眠不觉晚”，不过是睡错了时间，不影响所“眠”，也就装聋做哑……这一类错，都属作者笔误而校对不察，但好在不产生反义及不良影响。错，最怕错到节骨眼上，也就是错到离谱，那就要令人“此恨绵绵无绝期”。恨是意识形态，不过内心纠结一番，更有物质形态，责任者要被罚款，重到两三月工资都要归零。举几个真实发生的例子：一是将时还在任的李鹏总理误做“李鹂总理”。都是鸟旁，但鸟与鸟不同，一只万里翱翔，一只叶下鸣啭，志趣似乎有高低之别，总理当然不会欣然接受后者；二是将“敬爱的周总理”，机器输入想当然，而成为“敬爱的周总经理”，一字多出，大为不敬，也是让人哭笑不得；最为出格的三是，“坚决反台独”句，五字中前后四字泰然，唯独掉了中间“反”字，意义全拧，成为文字差错中的重大政治事故。上述例子，都是见诸报端，瓷器过火定型，也就是白纸黑字出版印行而广达社会，引起读者群情激愤，问责电话打到爆，遗错到永远了。后一例教训最为惨痛，除重罚主要责任人外，并连带到总编辑、看稿主任、责任编辑要做深刻检查，并还要将能收回的报纸尽量收回，以期最大程度降低恶劣影响。这算得上文字差错的一个极端。

漪汾岸畔鸡嘴壶雕

汉字，传为仓颉所造。他原姓侯冈，天生睿德，双瞳四眼，是黄帝时期专职造字的左史官。靠谱的说法是，他造字是从鸟兽的足迹中受到启发。据《淮南子·本经训》说，他的造字伴生了很大动静，简言之，是“天雨粟，鬼夜哭”。不妨节录一段原文：

“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栖昆仑，而能愈多而德愈薄矣。故周鼎著倕，使衔其指，以明大巧之不可为也。”

译为白话是：“以前仓颉创造文字时，天上下起了稻菽之雨，鬼开始夜哭不止。伯益（也做柏翳，约前1937年前后，曾协助大禹治水有功）于是挖井，天上的龙驾云走了，神仙们都跑到昆仑山里躲了起来。因为人的能力越强，道德就会越低下。这也就是周朝制造的鼎上，铸着能工巧匠让他要含着自已手指，以说明过分的智巧是不足取的。”

汉代高诱曾对此段文字做注，不妨移来再做解释。大意是，仓颉造字会使天下诈伪萌生，去本趋末，人们开始投机取巧，放弃安身立命的耕种，而去摆弄文字。但字已被苍颉造出，有奈无奈，天就下起谷物雨，这是以备人们都喜好文字后，天下缺粮而寄于的悲悯情怀；鬼是因为文字产生后，害怕魅行被揭露而啼哭。他在这里，对“鬼”字还有另解，古字中与“兔”字相通，是“兔夜哭”，兔恐产生字后，人们会取兔毫作笔，而害及其身体。

下边解释从略。总之，仓颉造字，是具有开创性的举动，当时，不被上层社会的贤人神人们看好，觉得弊大于利，“民可使由之 ，不可使知之”吧。过去，人们鸡犬之闻，不相往来，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左不过是眉眼交流。而文字产生就打破了这一格局，工具革命带来思维发达，改变了人的纯朴性。若从人心不古的悲观角度上说，文明存在悖论，会有多少丑恶假汝而行，这也的确是有先见之明了。

晋祠水阁

以上毕竟传说。汉字的创造与产生，从甲骨文、金文、小篆、隶、楷等，筚路蓝缕，开启山林，不仅是结绳记事方式不断更迭不断进步的必然，也使得每一个蒙昧的个体，获得了互为交流并表达思想的载体，更是一个族群生存样态与精神禀赋高度符号化的体现。由此，对文字保持敬畏之心，是文明的选择也是文化的依从。先贤文字泽被，我们努力为之，不使念错与写错是义务也为责任。用国家语委的话说是，为保持语言文字的纯洁性而不懈奋斗。然而，近年来许多文章出一怪象：错字故意，如饭中砂砾，让人不期硌牙之痛。因何如此？据说是为避字词敏感，不得已而为之。说到这里，也是无语了，这让昔年顶着压力费劲造字的仓颉先生情何以堪！

汾河龙雕

（配图为作者所拍，间隔作用，与文无关。又，拉杂为文，恐又是差错难免，不吝指正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