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与史的交界处重温酒泉

岩泉闲叙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李白的诗句如一枚琥珀，将这座西北古城的魂魄凝成永恒。少时在鼓楼下听老人讲霍去病倾酒入泉的传说，只觉得那泉水是甜的；如今站在西汉酒泉胜迹的泉池边，才知这汪碧水浸润的是两千多年的英雄气与诗情。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大破匈奴，将御酒倒入泉中与三军共饮，从此祁连山下有了这座以酒命名的千年城池，泉眼至今还涌着清澈的泉水，在冬季，雾气氤氲如酒气蒸腾，诗意盎然。恍惚间似见汉家将士举杯痛饮，铠甲映着戈壁残阳。
西汉酒泉胜迹的九曲桥畔，三株古柳需四人合抱。1875年左宗棠西征时手植的“左公柳”，如今枝叶垂天如绿色瀑布。树旁石碑镌刻着“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当年湘军将士用毛驴驮着树苗穿越戈壁，在河西走廊种下二十万株旱柳。抚摸皴裂树皮与时空叠影，仿佛触到历史褶皱里的温度，那位抬棺出征的晚清重臣，在酒泉建起中国首个向平民开放的公园，让贩夫走卒也能在亭台水榭间歇脚。 走进酒泉市博物馆，青铜器在玻璃柜中泛着幽光，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上，四坝先民用赭红绘出几何纹样，那是河西走廊最早的文明胎动；汉简上隶书墨迹如刀，记录着戍卒的粮草与家书。最令我驻足的是“开疆拓土”展厅：张骞凿空的马蹄印、霍去病征伐的箭镞、悬泉置驿站的竹简，层层叠叠铺成一条通向西域的时空隧道。 讲解员指着《驿使图》画像砖说：“这是中国最早的快递员形象。”画中骏马四蹄腾空，驿使手持文书，衣带当风，魏晋画工的笔触竟透着现代漫画的动感。穿行于博物馆的各展区，敦煌石窟中的飞天与神舟飞船模型构成奇妙蒙太奇。汉代驿使画像砖上的“古代快递员”，竟与东风航天城的卫星测控员隔空相望；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映着敦煌光伏电站的万顷蓝波。 循着鼓楼“南望祁连”的匾额往南，明代城墙中竟包裹着一座东晋城门。永和二年（346年），前凉太守谢艾重建酒泉城。砖缝间的夯土夹杂着魏晋陶片，明代工匠扩建时将它完整封存，如同将古卷夹入新书。站在瓮城仰望，不同朝代的筑城技法在断面上清晰可辨：汉砖方正如隶书，唐土夯层似草书飞白，明砖勾缝则像工笔界画，都在这城墙里浓缩成时光胶囊。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王维的《陇西行》在酒泉美食街的灯火中苏醒。羊肉焖饼的香气混着秦腔戏台的锣鼓，敦煌壁画里的飞天捧着夜光杯跃上烧烤摊的霓虹灯箱。咬开金黄酥脆柔的沙枣面油饼，也就明白了岑参为何在《赠酒泉韩太守》中写下“酒泉西望玉关道，千山万碛皆白草”。这粗粝与温软交织的滋味，藏在诗行里的边塞乡愁，正是河西走廊的魂魄。

迎着朝阳驱车前往东风航天城，戈壁尽头矗立着火箭发射塔架。不由让你想起博物馆里敦煌莫高窟第61窟的《炽盛光佛图》：唐代画工用金粉描绘二十八星宿，如今从酒泉发射升空的卫星，正沿着古人仰望的轨迹巡天。1958年始建的酒泉航天发射中心，与榆林窟西夏时期的《十一面观音像》形成奇妙呼应，前者探索宇宙边疆，后者追寻心灵彼岸，从敦煌星图到航天城的弧光，都在诠释着这片土地对“飞天”的永恒执念。

驱车向西，祁连山脚下一片橘红色的采油机仍在叩首，与不远处蓝色光伏矩阵构成时空交响。1939年，中国第一口油井在玉门老君庙喷涌，成就了戈壁上的工业史诗，拉开了“中国石油工业摇篮”的序幕。85载春秋，这里累计产油四千多万吨，铁人王进喜的呐喊曾在此淬炼成“铁人精神”。而今，耄耋油田正书写新章：光伏板如蓝色海洋覆盖戈壁，年发电超10亿千瓦时；绿氢工厂将阳光电解为洁净能源，氢能供应链贯通西北三省。站在老君庙观景台，看采油机与风力发电机共舞，黑色原油与绿色电光交响，恰似酒泉从“工业长子”向“双碳先锋”的转身。

西行三百公里，敦煌古城残垣在党河畔静默。夯土层中嵌着汉唐陶片，西凉加固的角墩仍高16米，城楼飞檐下仿佛回响着驼铃商队与戍卒的脚步声。这座被黄沙吞噬又重生的城池，如今在影视基地中复活，《新龙门客栈》的旗幡在仿古街道飘扬，敦煌宿集将莫高窟藻井纹样织入民宿帷帐，悬泉置遗址的汉简与鸣沙山居的星空帐篷隔空对话。夜幕降临时，月牙泉畔的《敦煌盛典》以沙漠为舞台，用全息投影重现飞天与张骞的丝路传奇。季羡林所言“四大文明唯一交汇地”的荣光，正以科技与艺术的方式创新丝路遗珠的古今对话。

折返向东，金塔县的水上胡杨林正演绎着最壮阔的秋日叙事。弱水河将沙漠切割成金色岛屿，倒影中的胡杨与实景交织成莫奈笔下的印象派画作。这片曾饱受风沙侵袭的土地，经六十年植树治沙，终让“死亡之海”绽放出3.5万亩金色奇迹。北海子湿地芦苇荡中，候鸟掠过光伏矩阵的银蓝光影；胡杨灯光秀将千年不朽的传说投射于星空，与远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火箭尾焰遥相辉映。当地老人说：“胡杨林教会我们，荒凉与丰美本是一体两面。”

西望天下雄关嘉峪关，长城血脉的凝固乐章。三重城郭在祁连雪峰与黑山绝壁间巍然矗立。触摸明代城墙的夯土，可辨出谢艾筑酒泉城时的东晋遗风。光化楼匾额上“天下第一雄关”六字，见证左宗棠抬棺西征时的悲壮，更暗藏1931年军阀拆毁城楼的隐痛。如今，修复后的柔远楼角铃轻响，无人机镜头里，关城与延伸百里的汉长城如苍龙游弋戈壁。林则徐当年吟诵的“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戍盘雕大漠风”，正化作游客抚摸箭楼砖石时的温热叹息。

来到距离西汉胜迹不远处的1969文化艺术博览园，在时空经纬处酿一壶乡愁。由老锅炉厂改造的文创园里，铁锈红管道缠绕着飞天浮雕，搪瓷缸里的杏皮茶仍飘着霍去病时代的酸甜。工业场房架构起现代艺术展厅，敦煌藻井纹样投影在工业废墟上。终于明白了酒泉的魔力所在，它把霍去病的酒、左宗棠的柳、王进喜的油井、航天人的火箭，敦煌的飞天，嘉峪关的长城血脉，统统酿进了这时光的泉眼。

那些在戈壁深处坚守的治沙人、油田转型的工程师、非遗传承的敦煌画工，航天城的测控人，用各自的方式续写着酒泉的当代史诗。那些在博物馆玻璃柜中沉睡的文物，在诗歌平仄里跳荡的韵脚，在糊锅香气中升腾的烟火，都是在外的游子们归乡时打开的月光宝盒。当游子的目光穿透两千年的风沙，看见的不仅是故土，更是中华文明在时空维度上的壮阔叙事。 （照片拍摄于甘肃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