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花开

乡音未改

仲春的冉阳把明媚舒展开来，蚕豆花开了。

湿润的和风中，微微起伏的绿廊里，蚕豆花五爿一片，六爿一朵，一丛丛，一簇簇，那透明的白、闪亮的黑和富贵的紫，似杂色的云彩，绕过村寨，漫过沟坎，迅即在洞庭平原上泛滥开去，天底下的柔媚和端庄都飞来栖歇在这里。

其实，蚕豆花并算不上高贵的花种，它是一种很草根性的花。它平淡无奇，但执着自信。它没有牡丹的娇丽，也无兰花的富贵，但有水乡少女的素美，还有洞庭村姑的端庄。

浏览古籍，群芳谱中找不到蚕豆花的身影，文人骚客也无雅兴吟咏它。近来无意中偶得清汪士慎一首《蚕豆花开图》：

蚕豆花开映女桑，方茎碧叶吐芬芳。田涧野粉无人爱，不逐东风杂众香。

与汪氏心相通，我也欣赏蚕豆花这种无欲无求，淡然文雅的秉性，更喜欢它个性铮铮的风骨。

蚕豆花谢结豆荚。童年，与蚕豆花和蚕豆结下了生死之缘。

五十年代末一个暮春，一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农场闹起了饥荒。十六两一斤的老秤，大人每餐四两，小孩二两，这还不全是细粮，还掺杂红薯粗糠。人们饥肠辘辘，许多人因饥饿得了浮肿病，慢慢死去。女人已没有生育能力。向多万道士悲凉的挽歌不时在生产队上空徘徊，那是在为逝者祷告。

白天的小玩伴，经常第二天就不见了踪迹。与我同年的戴林全，饿死一天一晚后，妈妈哭着给他穿寿鞋准备入殓时，他竟然苏醒坐了起来。饥饿可怕，每天，人们更恐惧黑夜的到来。

野菜、灰萝卜、芦根和河中的鱼虾，父母寻来一切可增加热量的替代品，来保住一家人的性命。

夜幕低垂，油灯初上之时，一阵稚嫩娇糯之声，旋动一卷清风。也爱悄然来到我家。

也爱是我的邻居，一栋长长的茅草房像部队的营帐，八户人家像一串糖葫芦紧挨着住在一起，我家在东头，也爱住西头。

也爱叫余也爱。三个姐姐，大姐唤弟、二姐招弟、三姐多余。母亲盼弟心切，豁出去赌了一把，再接再厉，生下了她，还是个女娃。父母无奈，自找台阶下给她取了个“也爱”的芳名。

也爱身着蝴蝶花上衣，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她性格泼辣果敢，在这个生产队，她是“孩子王”。

我们每天在一起建小屋、玩家家、形影不离。真还有点“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况味。

年长她一月的我生性怯懦。队上办起了幼儿园，我胆小怕事不敢去，每天在幼儿园开的中餐，成了我母亲最烦心的事。那时，也爱总是麻利地帮我领好我的那一份饭，静静等候我。

这时，也爱神秘地在我耳边嘀咕了几句，攥起我的手就往外跑。

月光如水，阒阒寞寞的夜，只剩蛙声一片。奔跑、跳跃、爬行。翻过几道壕沟，悄悄绕过看守的瞭望棚，我们潜行至一片蚕豆地。

正至豆菽香熟时，蚕豆花已孕育出青绿的果实。溶溶月光中，雾珠浸透着豆荚发出微微鲜亮的莹光，弯弯的豆荚像弦月，似元宝，在飒飒夜风中摇曳，频频向你额手揖礼。大地的湿热与涩涩的菽香满满地涌塞在触觉、视觉和味觉里。

也许也爱真是饿极了，她拔下一串半熟的豆荚，剥开豆壳把豆子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我禁不住这诱惑，狼吞虎咽般吞噬着这嫩蚕豆。

我们陶醉在大自然提供的天然美食中，突然前方蚕豆地中一阵骚动，屏息静听，原来住在我们前边的秋生、明明和绢子也在“吃春”。

蚕豆地成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去处，在那个青黄不接的非常时期，饥饿逼迫人们做出了非常的举动。甜甜的，脆脆的夹着生涩，嫩蚕豆延续了我们的生命，在那饥荒之时成了我们的救命豆。

蚕豆花又开了。剪一段月光裹扎尖锐的心伤。我赞美蚕豆花。

她是写意的画卷，更是生命的乐章。它平凡而伟大，渺小但强大。每当蚕豆花盛开的季节，我就想起了那青黄不接的季节，很自然想起了也爱。

也爱一家终未熬过农场的饥荒，次年逃回了他们的故乡澧县。

无论挥鞭，无论解舟。幼时的知己已惜别半个多世纪，天各一方，远隔重洋，各自在尘寰中踽踽独行，很难再有见面的机缘重温逝去的故事了。

月华纷披，思念似碎了的星星，洒满一地。

也爱，你像蚕豆花一样朴实无华，隐大爱於无痕，你就是美的化身。

蚕豆花花开花落，带一颗时常感恩的心，留一份心中的圣地，清供这一份干干净净的美丽。

时时，我默默祈祷上苍让青黄可持续承接，让澄明春意生生不息，愿天下苍生永远衣食无忧，富裕安宁。

（选自本人散文集《泪汇心河》，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