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精神的源头（下）

光平子/湖上散客

三

榉溪村是大盘山腹地的宝藏村落。1996年我兼任《江南游报》金华通讯站长。《磐安县志》主编陈新希老师，推荐我去榉溪村采访“婺州南孔”。盛夏时节，崇山深处的榉溪村依旧是清凉世界。夜晚在村支书孔令琴家采访，山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冷意。孔令琴是孔子第76代孙，只上过三年学，却喜读书、会书画、能写诗，还精通竹木石雕手艺。村口孔端功墓园就是他设计修建的。

据陈新希老师研究，建炎四年（1130年）春节，赵构逃到台州章安镇后，遣散大部分随行者，只携少数人专辗于宁波、定海、温州等地，甚至漂泊海上。四散人员流落台州、丽水、温州等地，或沿曹娥江、灵江、瓯江往上游走，在大盘山脉寻觅栖身之地。孔端躬父子本想到衢州投奔孔端友。从章安镇到衢州最短路程，就是翻越大盘山脉向金华、衢州方向沿江而下。孔端躬父子选择了这条最难走的路线。他们沿灵江而上，转仙居永安溪溯行，抵达官路镇后弃舟登岸，沿北岙溪向大盘山脉深处进发。在峡谷山峰间跋涉多日，到磐安榉溪地界时，75岁高龄的孔若钧一病不起。孔若钧亡故后，埋葬于榉溪金钟山后坞。孔端躬守孝三年，就落地生根不再他迁。榉溪成了婺州孔氏后裔聚居地。根据陈老师研究，我经实地采访，撰写了介绍“婺州南孔”文章在《江南游报》整版刊发。这是首用“婺州南孔”称谓并完整介绍其历史渊源的文章。

灵江另一源头是始丰溪。始丰溪从大盘山脉主峰出发，穿越磐安县大盘、方前两镇，入天台县境。在里石门筑坝形成水库。石门水库也叫寒山湖，在此拍摄多部反映长津湖战役的影视剧，带火了寒山湖。始丰溪穿越天台县全境，在临海与永安溪交汇后称灵江。灵江贯穿临海、椒江两地，在台州湾流入东海。

好溪是瓯江重要支流。好溪本叫“恶溪”，‌因地势险峻、水流湍急得名。《恶溪铭》形容它“鸟不敢飞，猿不得下”。好溪源头在大盘山脉主峰和清明尖两座山峰间。好溪从源头出发，流经磐安县双峰乡、冷水镇，注入缙云县佐库水库。出水库后过壶镇、仙都和缙云县城，注入莲都区大溪。大溪向南过青田县境入瓯江。瓯江经永嘉、鹿城和乐清市，在温州湾注入东海。

曹娥江源位于大盘山脉长坞尖。流经磐安县尚湖、万苍两个乡镇后，入五丈岩水库。出水库进入舞龙峡、夹溪。夹溪山势险峻、江水湍急，河床岩石被冲刷出众多坑洞，称“夹溪十八窝”。峡谷风光秀丽，已成地质考察游热门线路。河流过夹溪特大桥，进入新昌县澄潭江段。澄潭江过新昌县境，在嵊州境内汇入长乐江，称剡溪。剡溪流至上虞章镇，汇入来自岭南山区支流，称曹娥江。曹娥江流经上虞境，在注入杭州湾。

曹娥江是古代文人士大夫游历浙东山水必经之路，也是“浙东唐诗之路”的起点。

四

文人士大夫们对浙东山水的神往，始于舜禹、勾践等传奇故事。琅琊王氏广邀天下文人雅集会稽山兰亭盛事，永嘉太守谢灵运创立山水诗派，更使浙东山水声名鹊起。这方瑰丽神奇山水，承载了天下文人的生命理想，是他们一生必定要去的地方。他们沿曹娥江、灵江、瓯江溯源而上，游览浙东山水，脚步甚至抵达整个浙东七州。

726年，李白沿运河抵达杭州。从浙江渡乘舟横渡钱塘江，在南岸西兴渡口登岸。然后乘舟沿浙东运河抵绍兴。他探访勾践遗迹，游览镜湖、若耶溪，写下《越中览古》、《采莲曲》等诗。他此行最终目的地是天台山，拜访仰慕已久的道家领袖司马承祯。他沿曹娥江溯流而上，再沿剡溪在嵊州城南拐向新昌江，溯行到金溪地段，弃舟登岸游览沃州湖、眺望天姥山风景。再沿溪流徒步五十里，抵达天台石梁飞瀑，登华顶峰。李白登上石门岭玉霄宫寻访司马承祯，但司马承祯已应唐玄宗所召去了洛阳。李白最后去了佛教名刹国清寺。

747年，李白惊闻贺知章已去世经年，匆匆启程前往会稽凭吊。李白与年长42岁的贺知章长是忘年交。正是贺知章并向唐玄宗推荐这位“谪仙人”，使李白一举成名天下知，以白衣之身登翰林学士。贺知章告老还乡时，李白作《送贺宾客归越》相赠，借王羲之典故表达对友人的敬慕。贺知章回乡不久就病逝了，等李白听到噩耗已过三年。他从淮南启程，抵达绍兴后直奔上虞东山。东山是东晋名士谢安隐居地，也是贺知章效仿谢安的人生归宿处。李白《忆东山》写道“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两人诗酒唱和情景恍若昨日，如今蔷薇几度花开花谢已物是人非。《对酒忆贺监二首并序》写道，“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表达他无限悲痛之情。

离开东山，李白沿曹娥江、剡溪溯源而上，重游镜湖、登天姥山、莅天台山后北归。李白是浪漫豁达的人，看得开生死得失。但在他《梦游天姥吟留别》、《琼台》、《送友人寻浙中山水》等作品中，充分表达了诗人对故友的缅怀，对山水精神和隐逸风骨的追慕。

李白两次莅临浙东山水，游历范围却不如他的顶级粉丝魏万。魏万追随李白南下，观钱江潮，游镜湖、若耶溪，沿曹娥江、剡溪至天台山，游国清寺、石梁、华顶。再沿始丰溪顺流至灵江、永宁江，经临海、黄岩访永嘉山水。再沿瓯江溯流，经青田石门洞、丽水莲都向北转入好溪，过仙都，深入大盘山脉游览探险。后由缙云南溪顺流而下，经永康、武义抵金华。游双溪渡、八咏楼、赤松山等金华名胜。顺婺江而下经兰江、富春江、钱塘江，转由运河北还。两人在扬州相遇。魏万献诗《金陵酬翰林谪仙子》。李白为诚意所感，与其同游扬州、金陵，并以《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赠别。

李白之前，浙东山水已闻名遐迩。李白之后，天下文人更趋之若鹜。公元731年，唐诗之路上来了一位世家公子。他就是之后被誉为“诗圣”的杜甫。他游会稽，访禹穴，泛舟剡溪，抵临天姥。浙东山水给他留下终身难忘记忆，到晚年还在《壮游》中写到，“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有人统计，《全唐诗》中有400多位诗人走过浙东山水，《唐才子传》中有170余位游过“唐诗之路”。初唐四杰的卢照邻、骆宾王，饮中八仙的贺知章、崔宗之，中唐三俊的元稹、李绅、李德裕，晚唐三罗的罗隐、罗邺、罗虬，以及崔颢、王维、贾岛、杜牧等光芒璀璨的诗人，都曾在此流连忘返，并留下不朽诗作。

五

磐安人自古高风亮节。古有乱世中收留陆游、龚茂良、晏敦复、孔端躬、蔡元定、萧统以及大量外来避难者，后有三年自然灾害无私接济外来人口，都是急公好义的明证。上世纪九十年代，工业化、城镇化高歌猛进，磐安人却提出“生态立县”战略，承诺“留浙中一方净土，送下游一江清水”。磐安人一诺千金，几十年来磐安断面河流保持一类水记录，空气质量优良率保持100%左右，在全国首个通过“国家级生态示范区”验收。大山赤子将敬畏自然、守护山水的忠诚镌刻在基因深处。

巍巍大盘山脉奉献给人浙江人民的，又何止好山好水好生态。

这里食物养生。大盘山脉就是绿色食品宝库。树上的香榧、板栗、覆盆子，地里的香菇、灰树花、松茸、野蜂蜜、葛根粉，水中有溪鱼、螺蛳、石蛙，以及高山茶、苦丁茶、金银花、米酒、金樱酒、天麻酒。这些凝聚山水精气的食物，最能滋养人体魄。

这里草药强体。磐安是“中国中药材之乡”，大盘山脉已发现1219种药用植物，占浙江药用植物的68%，是药用植物野生种质资源宝库‌。“浙八味”中白术、元胡、浙贝母、玄参、白芍皆主产于此。天麻、铁皮石斛、三叶青、玉竹、灵芝等“新磐五味”，异军突起成为高端滋补新宠。

这里山水静心。春天花海涤尘，夏日绿意浸润 ，秋季红枫写意，冬天雪寂参禅。四季流转，大盘山脉用大自然丰沛肌理，构建超时空精神原乡。一草一木，皆是镌刻大地上的《心经》。在这里，你能顺应自然节律，始终葆有聆听山风、细数年轮的赤子之心。“身心两安、自在磐安”，这片山水给予人们身体和心灵双重疗愈。

倡导“经世致用”的浙东学派，与浙东山水本质上是“人地互动”关系。山的厚重、水的灵动、海的大气，塑造了浙江人刚柔并济的性格；艰辛的生存环境赋予浙江人以变求生的实践精神。务实变通是浙江人处世的底层逻辑，巍巍大盘山脉是浙江人的精神原乡，“浙东学派”是“浙江精神”的文化源头。

小时候困惑，老祖宗为何将山高水远的大盘山脉作终老之地。到不惑之年才明白，这种看似“反人性”的选择，隐藏着老祖宗生存哲学的深层密码。他们以地理屏障构筑文明火种保险箱，以聚村而居增强家族凝聚力，以“山水困局”磨砺后人精神意志。隐居山林，其实是老祖宗在特定时空下传承家族血脉的最优解。

近年来，我老家东川村突然出圈。阳春三月，村四周山上野樱花灿若云霞，成千上万城里人前来赏花。他们来了才知道，老祖宗留下那么多东西都是宝贝啊。山上有五、六百株千年香榧树，“中国香榧王”五个大人才能合抱。漫山遍野生长着竹木森林以及茶叶、药材、菌菇、野菜。依靠这些东西，村里人日子越来越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