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条河流同行

刘剑桦

　　我想象这条河流一路的躜行：它们从山顶流下来，经过土壤的沉淀过滤，从某个幽暗的地表土层和岩石的裂缝涌出来，和着阳光、树、鲜花、一切的生灵，慢慢积涓成河。我的目光不能穿透它，但我能听到它的呼吸、心跳，甚至感觉到它的心情。

现在，我就紧挨在它的身旁。山高，林密，谷深，河水安详流淌。近边的石壁上，葱郁的蕨类、藤蔓四处攀附。这种植物像极了我们人类中的某些成员，没有骨头和肌肉，不能站立起来，永远过着一种扭曲的、不能自主的生活。而另一类，则以孱弱的身躯，独立在石壁上，扎根在粗砺的岩石中，深入深入再深入，坚挺坚挺再坚挺，终于成为一杆杆生命的旗帜。

　　崎岖的山岭间，树在风中时而摇动，时而伫立不语，是那么卑微，但绝不猥琐。相对于河流的喧哗，树是静穆的缄默者。河流从高处一直流向低处，而树却从低处长向高处，这是它们之间重要的区别。水流无定势，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缝隙，也要从那里通过。这一点，树与之类似，是另一种流水，具有顽强的穿透力，可以击破坚硬的岩石，立足于任何一处可能立足的地方。

在一片松林后面，我听到了一片轰然的吼啸。这是我进入这条河以来最为激动的时刻。水的落差将近一座山的高度，它在刹那间成为一条瀑布，从近百米的高处一泻而下，成为壮观的瞬间。巨大的水流，从静流转而成为激射，在与空气的相搏之间化为万千雪霰，纷纷扬扬地落下，击碎了空气的屏障。在絮絮绵绵的水沫下，瀑布挟裹而生的风，吹得毗邻的草木剧烈地摇晃，无数的水珠击中了它们。那么，从这一条瀑布，我读到了什么？一种来自于自然的冲击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巨大的，所有的水流把这种力量具体化了，每一滴水珠都因为得到这种力量而加速。就在瀑布冲下悬崖的瞬间，原先的河流消失了，而另一条新的河流则诞生了。

　　新生的河流像迅速接过了接力棒，继续向前冲去，义无反顾。这是一个自然赓续的过程，死亡与新生的交替就在那么短暂的一瞬，根本无法分清哪个阶段是死亡还是新生。水的性格也就在那一刻得到最大的张扬，随动随静，遇柔则刚，遇刚则柔，遇冷则凝，遇热则华，无形亦于无形中变化无定，进而衍化出亿万形态，无孔不入，广纳天物，乃至最终一统，所以才能恒久地保持不竭的动力。而所有水性的总汇，最终又归于本真。当宏大的水流以万钧之势倾泄而下时，何其壮哉，而一切过去之后，仍复归于宁静，以一如既往的信心向前奔流而去。

　　经过重生的河流，它的前方是更多的河流，它们必然会聚合在一起，成为一条完整的河流。这时，前方的风景豁然一新，山不再那么逼仄，视野开阔了许多。随着两旁山势的平缓，阳光更多地洒满了河谷。一种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传递，那是鲜花开放的声音。不知名的野花连片地开放，和着微风的节奏，露水在草叶间舞蹈。当一些细微的“膨膨”声从花蕊深处传来，人立即感觉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是的，鲜花正在以其独特的语言表达生命即将诞生的欣喜。而细密的叶子，则保持着纯自然的状态：优雅、从容、平静而柔曼地承载着阳光、露水与尘埃。纤细的绒毛在阳光下银芒般闪亮，仿佛能从绒毛底下看到澎湃的血液，使得叶子更加富有生命的韵味。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花香，无数的花粉仿佛就飘浮在阳光下的空气中，此起彼伏，碰撞，弹射开，再碰撞，再弹开。风的流纹顺着肌肤时隐时现，时有时无，捉摸不定。而这一切，正是自然最神秘的一种呈示啊！

　　在经过一个相对开阔的山谷后，河流于平静的漾动中继续向前流去。在这里，我看到了一条船的零落的残骸：一些折断的白碜碜的木片，犹在诉说着沉船那一刻的惨烈。岁月悠悠而过，如今，船与撞击它的礁石已化敌为友。它们在交流什么？显然，船只有在成为一条破船或沉船的时候，才有可能躺在河滩上无所事事地晒着太阳，远离尘嚣，自在地享受自然的山山水水，以前虽然躜行于浪峰石岸之间，历经生死大劫，却无暇顾及两岸的绰约丰姿。现在，一切都成为过去，船与礁石终于永远地成为伙伴。这也许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岁月可以泯灭一切恩怨，包括生命本身，没有对错，只有存在与消逝，而那些闪烁着永恒光芒的事物，将透过漫长的时间之河，照耀未来的日子。

　　当我的双脚再一次接触到河水时，水的动感经由神经末梢立刻传递到了我的全身，我的感觉神经顿时敏感起来。我掬起一捧水，让它呈现在阳光下。晃漾在我手心的水波，有一种异样的凉沁，痒痒的，酥酥的，像是要告诉我什么。此时的水，蕴含着的力量已不复存在，它极轻，像羽毛，仿佛随时都要升举，又若一汪温柔的眼波，与我相对，我却无法读懂它的含义。阳光越来越烈，水在手心不断升温，不断蒸发，渐至消逝。没错，这是一种时间的过程，但我如何解释这种类似于生命的现象？就像时间从指缝间流过一样，不知不觉，又是永不停息地迸行，我不可能挽留住一湾流水，也不可能抓住时间的翅膀。然而，水又是一本天然的大书，我无法成为它的一部分，但从一条河流中得到的启示，绝不亚于平生的许多次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