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下井

三日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文 字 撰 写 三 日</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马头琴演奏 苏尔格</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年逾花甲,许多年少往事都已记不住了,然而,四十八年前,第一次下井的经历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至今记忆犹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是一位生在矿山、长在矿山的“矿二代”,当年初次下井之时还没成年,也没参加工作,是个临时支援一线生产的在校中学生,之前,只知道干了一辈子煤矿工作的父亲,每天上下班都是进出那黑洞洞的井口;只知道一车一车的煤炭是从深不见底的井里拉出来,再通过火车运往火电厂等祖国建设需要煤炭的地方。而煤炭究竟是怎样从井里挖出来的?我对此却一无所知。</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煤矿井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因此,为解开心中这个谜团,少年的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能亲自到可望而不可即的井下世界去一探究竟,也亲自体验一番父辈“地下工作者”的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我刚满十六岁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七七年春节前夕,为保(出)勤保产(量),矿上组织我们高二毕业班的男女学生,寒假期间自愿到井下一线支援生产(高中毕业时还没恢复高考),劳动报酬是一个班一块钱,班中额外免费提供两个白面馒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得知消息后,我很快报了名。那个年代,煤矿安全管理抓得不那么严,我们没进行上岗前安全培训,就被草草排班通知正式下井上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谁知,第一天上班就被持反对意见的父亲暗中“使绊子”,让我首个班就泡了汤。按排班计划,这天我是晚间十一点的夜班,因为是第一个班,心里一直颇为兴奋,离上班还差一小时,我就早早钻出暖烘烘的被窝,打着赤膊换冬装工服,腊月里寒气袭人,冰凉的衣服贴上前胸后背的一刹那,让人禁不住咬牙打起了寒颤。穿上雨靴后,却怎么也找不着原本放在墙角的矿帽和灯带了,眼看上班时间就要到了,找了很久依然未果,我猜想一定是父亲在背后捣鬼将其悄悄藏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起床,翻遍家里每个角落,我终于找到了被父亲藏起来的两件东西。父亲见如此阻止没奏效,也就不再阻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日晚间,我再次在家换上工服,穿上雨靴,而后戴上安全帽,扎上灯带,怀揣一颗紧张又好奇的心走出了家门,紧张是因为曾经耳闻过煤矿发生的大小事故,从小就知道煤矿是高危行业,有各种不可预测的自然灾害;好奇是因为井下黑色世界那层神秘面纱即将被揭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井口附近的充电房领了一盏矿灯,参加短暂的班前会后,我紧跟当班采煤队的矿工,冒着呼啸的北风来到井口车场,坐上了上班人车。</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当年的老式矿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半时分,随着一阵清脆、急促的哨声划破寂静的寒夜,架线式电机车牵引着一列人车“咣当咣当”从地面缓缓驶向倒U字形的井口,受电弓和直流架线之间一路不停闪着刺眼的电弧火花。进入井口后,人车在黝黑的巷道中晃晃悠悠地穿行,大伙头顶上的矿灯都亮着,一边闪烁一边随车前移,几乎所有人都在闭目养神,只有初次下井的我眼睛瞪得大大的,把矿灯攥在手心里,将矿灯光束在巷道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照来照去,视线随之不停地扫向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这举动如同深入洞穴的探险队员一般,生怕遗漏探险过程的某个环节。</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矿工们乘坐人车下井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大约半小时的颠簸,人车到达了井底人车场,接下来所有人全都下车步行到各自的劳动地点。我们要前往的地方虽然不远,但也不近,其中要爬两条上山绞车道,由于坡陡路长,且当年还没有猴车代步,只有靠双腿一步一步紧赶慢爬了,因此,还没干活大家都气喘吁吁、累得有点够呛,只好脱下棉袄、敞开衣襟继续爬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突然间,第二条上山绞车道途中出现了“拦路虎”,前边的人全都停止不前了,近前一看,原来是绞车道被冒顶给堵上了,垮落的矸石和煤渣堆成了一座小山,更骇人的是垮落处头顶上方高不见顶,而且有碎石在继续下落,贸然通过可能遭遇风险。初次下井的我看到面前的一切眼里满是恐惧,紧张得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稍等片刻,只见几位经验丰富的老矿工俨然“镇场大神”般主动站了出来,冷静沉着应对,一面靠前观察,一面交头接耳“会诊”,然后带领矿工们一个接一个窜得比兔子还快,手脚并用爬着翻过了障碍物。而轮到我时,我却像只受惊吓的老鼠慌不择路、盲目逃窜,由于动作过快过猛,人险些摔倒,矿帽被碰落在地上打滚,才连滚带爬狼狈地逃离危险之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路艰难爬行大概半小时后,我们终于来到了劳动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黑暗潮湿、空气混浊、煤尘弥漫、金属摩擦支柱林立的炮采工作面,破碎的顶板偶尔有碎矸石啪啪往下掉,支柱上方的木料被压得呲牙咧嘴,钢梁和支柱由于承压过大,吱吱嚓嚓的声响不时从四面八方传来。支柱横不成行,竖不成列,高矮不一,大约在1.4至1.9米之间,高的地方人可以直起腰来,矮的地方就只能弯腰、跪立或爬行了,一台沿煤层倾斜铺设的电溜子(40T型可弯曲刮板输送机)正在运转,轰鸣的机器声震耳欲聋,矿工们只能靠摇矿灯、打手势或简单的呼喊来沟通交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天哪!煤竟然是从这儿挖出去的啊?这就是父辈不分昼夜拼死拼活、挣钱养家的地方吗?年少的我再一次被眼前的场景惊得不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没缓过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一会,从工作面传来阵阵轰隆轰隆的放炮声,没等炮烟散尽,一阵吆喝声响起,值班队长就在高喊大伙进工作面攉煤了。</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炮采工作面攉煤的劳动场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攉煤就是人工把放炮采下的煤炭一铲一铲攉进溜槽里,开动的电溜子会把溜槽里的煤炭运走。攉煤是小工们的活,一般都是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只见他们手持铁铲,卷起袖子,戴着口罩,在飞扬的煤尘尚混杂有刺鼻的炮烟中,每隔两三块槽板站一人,顺着溜槽一字排开,使劲把煤炭攉进运行的溜槽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为照顾支援一线生产学生的安全和体能,值班队长给我们的任务是用铁铲清理老塘(采空区)的余煤,将其攉进溜槽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初看老塘的余煤占地并不大,且堆得也不高,起初我想不就是把这些煤炭攉进溜槽么,别人能干我应该也没问题。说实话,如果是在井上,这类事对于在家做惯了体力活的我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可在黑暗又磕磕绊绊的采煤工作面,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虽然只是几处不起眼的煤堆,劳动时长也不过几小时,但从未下过井的我没干多久,因环境条件和心理影响,就明显感觉力不从心,有劲也使不上了,不是一不小心碰落了矿帽,就是一不留神弯腰撞到了背上的矿灯蓄电池,或者一转身又挂上了背后的矿灯线,总是时时留心、处处碰壁。由于高强度的劳动和环境的不适应,架势没多久汗水就浸湿了工服,满脸满身都是黑乎乎的了。</span></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次日早晨,身材单薄的我上完夜班,夹杂在一群又冷又饿、又脏又困、个个蜷缩着坐在下班人车上的矿工中间,迎着腊月里刺骨的寒风出井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出井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到充电房交还矿灯,然后去职工澡堂洗个热水澡,殊不知头一回下井洗澡也是桩麻烦事,尽管攉煤时戴着矿帽和口罩,可满脸、满身包括眼睛、耳朵,竟然连头发、鼻孔里也都是煤尘,浑身上下打了两遍肥皂,原本又白又嫩的脸蛋还是没洗干净,眼睛依旧是熊猫眼,就连吐口痰都还是黑黑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洗过澡、用过早餐后,辛劳一夜、整晚没合眼的我上床钻进厚厚的冬被,准备美美地补上一觉,养精蓄锐迎接下一个劳动班次的到来,此刻,整个人从头到脚感觉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温暖,可脑海里却心有余悸放电影一般,不断闪现下井的一个个画面而难以入眠,感觉自己首次下井仿佛上战场的新兵似的,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好奇、紧张过后只留下了震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学生时代最后一个、也是最有意义的一个假期,就这样在支援井下一线生产的艰苦劳动中结束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感谢命运给了我一次难得的历练身心的机会,也感谢年少的自己当时正确的抉择,让我成年前亲眼目睹了井下一线恶劣又危险的工作环境,亲身体验了父辈“吃阳间饭、干阴间活”的“地下工作者”经历,从而对“矿二代”的人生有了深刻的认识和感悟,同时也读懂了自己的矿工父亲,明白了他当初悄悄藏起矿帽、灯带的真正用意和背后无言的父爱。也让我对从小耳闻目染的煤矿工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的“三特”精神,有了真实、客观的认识和理解。更让我对包括自己在内行将接班的“矿二代”,不久就要子承父业,接过父辈头上的矿帽、腰间的矿灯,沿着他们的足迹踏上这条高危行业之路,提前有了充分的思想认识和准备,有了努力前行的方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无论学习、生活、还是工作遇到困难和挫折时,我总会想起采煤一线那些浑身煤尘、挥汗如雨的矿工身影,想起那个寒假赚的三十块辛苦钱,虽然不多,仅够我当时三个月的生活费,但是,它却是我这辈子第一笔劳动所得,是我人生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是它给了我努力向上的力量源泉,给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动力,让我经过多年的勤奋学习、不断进取,从一个年轻矿工成长为一位为煤矿建设服务,贡献智慧和力量的管理者。</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5年5月写于长沙</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写在后面的话:</b><span style="font-size:20px;">衷心感谢美篇官方、美友圈的认可与厚爱、支持与鼓励!拙作《第一次下井》以“真人真事、真情实感”入选2025年5月月度“美篇精选”,个人荣获2025年5月美篇精选创作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