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八）

惕惕

薛涛（八）

锦江月照情诗笺

贞元初年的锦官城，暮色如酒晕染着锦江两岸。薛涛独倚窗棂，指尖摩挲着案头那封韦皋差人送来的信笺，墨香中裹挟着淡淡的松烟气息。窗外竹影婆娑，簌簌声里仿佛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语。

韦皋初入西川时，朝堂波谲云诡，蜀地局势亦暗流涌动。彼时的薛涛虽身在乐籍，却早已凭借才名在文人雅士间声名远扬。当韦皋在节度使府初见这位眉目含情、才情卓然的女子，他没想到，这场相遇会成为自己在这陌生之地最温暖的慰藉。此后的日子里，薛涛常应召入府，或抚琴弄曲，或赋诗唱和。她的聪慧机敏，总能在韦皋为军政事务烦忧时，如一缕清风，吹散他眉间的郁结。

然而，当韦皋提出希望薛涛成为他的妾室时，薛涛却婉言拒绝了。这个决定出乎韦皋意料，在那个女子大多依附于男子生存的时代，薛涛的拒绝不仅是对世俗的挑战，更是对自我人格独立的坚守。她虽感激韦皋的赏识与爱护，却不愿将自己困于深宅后院，失去自由的灵魂。

起初，韦皋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与不解，但随着与薛涛更深的交往，他渐渐理解了她的追求。他开始欣赏她这份与众不同的倔强，这种对自由与独立的执着，在他见过的众多女子中，是那样的独特而耀眼。

那夜，韦皋轻车简从，来到薛涛的闺宅。月光如水，洒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竹影摇曳，恍若一幅水墨画卷。薛涛亲自烹茶，茶香袅袅中，两人相对而坐，平日里在节度使府的拘谨与隔阂仿佛都消散了。韦皋看着眼前这个让他心动又钦佩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别样的情愫。此刻的私密相会，没有身份的悬殊，没有世俗的纷扰，只有两颗相互吸引的心。

韦皋端起茶盏，目光温柔地看着薛涛：“自孤身赴任西川，幸得你相伴左右，这些日子，若没有你的才情慰藉，这蜀地的漫漫长夜，不知该如何度过。”他的声音低沉而真挚，话语中满是感激。

薛涛微微颔首，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大人谬赞，能得大人赏识，是涛之荣幸。大人给予涛的爱与眷顾，涛此生难忘。在这世间，能得一男子如此相待，已是无憾。”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有力，字字句句都饱含着对韦皋的感恩之情。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头的宣纸上。韦皋起身，提笔蘸墨，略一思索，挥毫写下：“锦江月色映红颜，

才情卓绝胜诗篇。”

薛涛见状，亦移步上前，接过笔，续道：“愿伴君子共风雨，

不羡侯门金缕牵。”

两人相视一笑，这一唱一和间，无需更多言语，彼此的心意已尽在诗中。他们明白，这份感情，超越了世俗的婚姻形式，是灵魂的相知与共鸣。此后，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们在薛涛的闺宅中，吟诗作画，谈古论今。韦皋在军政事务的间隙，在这里寻得了心灵的宁静与慰藉；薛涛则在与韦皋的交往中，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真挚的情感与尊重。

锦江的水悠悠流淌，见证着这段别样的情缘。薛涛与韦皋，一个追求人格独立，不愿被世俗束缚；一个理解欣赏，给予对方尊重与自由。他们的情诗，不仅是情感的表达，更是对这段特殊关系的见证，在锦官城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一抹浪漫而独特的色彩。

三年后，成都繁华依旧，锦官城的喧嚣烟火气里隐藏着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氤氲之息。

这年，韦皋的家眷悉数来到成都，妻崔氏夫人端庄雍容，十几位小妾各具风情，还有众多身姿曼妙的侍女，府中每日莺歌燕舞，美人如云，令人目眩神迷。

此时的韦皋，已年近五十，岁月的痕迹悄然爬上他的面庞，曾经征战沙场、意气风发的将军，在应付众多女眷的柔情蜜意中，渐渐显得力不从心。往日的果敢与锐气，在温柔乡中似乎也被消磨了几分。每日晨起，他都要周旋于妻妾之间，听着她们的软语温存，享受着奢靡的生活，政务之事，在他心中的分量，似乎已慢慢减轻。

崔氏夫人久居内宅，却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有关韦皋与薛涛的风言风语，终究还是传进了她的耳中。薛涛，这位蜀中才女，才情出众，诗名远扬。韦皋初见薛涛时，便被她的才思敏捷所吸引，常常邀她入府，吟诗作对。久而久之，流言蜚语不胫而走。崔氏夫人虽表面镇定，心中却也泛起了阵阵涟漪。丈夫孤身西川赴任，与女伎风流韵事在仕大夫中，是再普通不过的了，但她担忧这风传会影响家族的声誉，更担心影响丈夫的仕途。

然而，比这风言风语更严重的是，韦皋在成为南康郡王之后，心态渐渐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曾经那个勤勉政务、心系百姓与边关的节度使，如今却多次旷政。他沉迷于安逸享乐，对军政事务渐渐疏于管理。府中的奢华程度与日俱增，而边关的将士们，却面临着严峻的生存与作战困境。

这日，边关突然传来紧急消息。由于长期缺饷，士兵们情绪激昂，最终爆发闹事。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到节度使衙门，可此时的韦皋，却还在睡梦中酣睡，全然不知边关的危机已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当属下来到他的寝室，焦急地唤醒他时，韦皋睡眼惺忪，满脸的不悦。他慢悠悠地起身，对边关的紧急事务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随意吩咐了几句，便又准备回到床上继续休息。

边军闹饷事很快在城中传开，薛涛本就对韦皋现在对自已渐渐冷淡有所感觉，听闻此事后，心中更是不快。她想起曾经那个心怀壮志、欲为蜀地百姓谋福祉的韦皋，再看看如今这个沉迷享乐、不顾边关安危的南康郡王，心中满是失望与痛心。薛涛自幼饱读诗书，特仰敬杜工部（杜甫）心系天下寒士和小民之精神，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蜀地在韦皋的懈怠下再陷危机。于是，她挥毫泼墨，写下一篇辛辣的讽文。

……

昔者君镇蜀川，如青松立雪，治军严整，抚民有方。披星戴月理政务，枕戈待旦守边关，将士效命，百姓颂德，蜀地安泰，四方皆仰。

今封郡王，志堕神昏。耽于妻妾之乐，迷于绮罗温柔。衙署积牍如山，边关缺饷生乱。君犹酣睡未醒，视军国如儿戏，置危难于不顾。昔日英名，皆付流水；赫赫功业，

尽染尘埃。如此昏聩，何颜称雄？……

在文中，薛涛将韦皋封王前后的变化刻画得淋漓尽致。她写道，昔日的韦皋，如那翱翔天际的雄鹰，心怀壮志，目光如炬，为了蜀地的安宁与繁荣，不辞辛劳，日夜操劳。他整顿军务，安抚百姓，在他的治理下，蜀地重归祥和，百姓安居乐业，边关将士们也士气高昂。可如今，被封为南康郡王之后，他却好似被那虚荣与权力蒙蔽了双眼，跌落尘埃。他沉迷于酒色，荒废政务，对边关将士的生死不闻不问，对百姓的疾苦视而不见。曾经的清廉勤勉，化作了如今的奢靡堕落；曾经的英明神武，变成了如今的昏聩无能。

这篇讽文在文武僚属中迅速传阅开来。众人读罢，皆是感慨万千。有少数官员为薛涛的勇气与才情所折服，同时也对韦皋的变化感到惋惜与担忧；有的官员，却因害怕得罪韦皋，对薛涛的讽文避之不及，生怕惹祸上身。

韦皋得知薛涛的讽文后，勃然大怒。他没想到，一个由自己扶起的小女子，竟敢如此大胆地指责自己。他心中冲起一股怨气，下令将薛涛传唤至府中，准备兴师问罪。然而，当他看着薛涛那坚定而又略带失望的眼神时，心中却莫名地涌起一丝愧疚。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抱负，想起了那些与将士们并肩作战的日子，也想起了蜀地百姓对自己的信任。这一刻，韦皋陷入了一点自责的沉思，他知道，自己正渐行在这条堕落的道路上。他突然莫名其妙的问道，“薛姑娘还想返回长安否？”

薛涛也没想到这位第一个给她爱的男人会问这句话！

薛涛回话：“禀告大人，职薛涛双亲墓冢均已安葬成都，已无返长安之愿了！”

她仿佛在韦皋不敢直视的眼神中看到了这个男人的一点自责。

薛涛写讽文时，其实也有点自身的私怨，因为韦皋家眷搬成都后，韦皋很少来薛涛处幽会了，薛涛感觉被冷落了不少，不免心生怨气，一时冲头，写下了讽文，并发出！

平静几天后，她也觉得不甚妥，尤其当她在节度府衙被韦皋突然召见后，回到私闺，又写一小赋：

《祈韦公复振赋》

伏惟明公，曾执长缨卫疆土，握虎符安黎庶。今虽暂溺温柔，然剑魄未寒，星眸犹亮。愿公拂去醉梦之尘，再展鹰扬之姿。复理军机于案牍，重铸雄威于边塞，使蜀地重焕荣光，令史册再书华章。苍生跂足，盼公归来！

薛祷拜祈

薛涛此赋还未送出，而前篇讽文如投石入深潭，在节度使府掀起巨大涟漪回响，冲荡不息。

那些平素嫉妒她才情的幕僚们，见此机会，纷纷按捺不住心中的阴暗，群起而攻之。

这些幕僚大多出身世家，寒窗苦读多年才谋得一官半职，却在见识了薛涛的才情后，深感颜面扫地。一个女子，竟能在诗文上力压他们这些自诩饱读诗书的男子，这让他们既羞又恼。如今，薛涛公然讽刺节度使，他们认定这是扳倒她的绝佳时机。

他们连夜聚集，精心谋划，各自挥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下一封封弹劾奏章。在奏章中，他们添油加醋，将薛涛的行为描述成十恶不赦的大不敬之罪。称她一介乐籍女流，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对朝廷重臣、封疆大吏肆意诋毁，这不仅是对韦皋的冒犯，更是对大唐律法和威严的挑战。他们言辞激烈，要求韦皋必须严惩薛涛，以正纲纪，以儆效尤。

这些奏章如雪片般呈递到韦皋案前，幕僚们围在一旁，眼神中满是期待与得意，仿佛已经看到薛涛身败名裂的模样，而他们，将重新成为这蜀地文人圈中的佼佼者。

在思考几天后，加上多数幕僚压力之下，韦皋虽收到薛涛的《祈韦公复振赋》，但仍决定罚薛涛赴松州（松州是现阿坝地区松蕃县）效力，以观后效。

薛涛自知恃才而骄，一时冲动，无法躲过此劫，只好饮痛认罚，在府兵押送下被罚松州边关。

而此时有一人却写下同情薛涛的一首诗，

《叹薛涛罚赴松州》

锦笺曾写蜀都春，忽作松州远戍人。

雪岭云寒羁路杳，锦江月冷故园沦。

蛮烟瘴雾愁无尽，断雁残阳恨未伸。

纵使诗才惊世俗，风尘谁问女儿身？

薛涛可怜呀……！

此人是谁？且听下回讲来！

八旬翁惕惕（黄惕曾）乙巳蛇年四月十八日（2025年5月15号）于沪上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