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架蔷薇一院香

汪润康

浅夏的五月，风如揉碎的云絮，阳光似琥珀凝成的蜜。绿树垂下浓荫，将楼台掩映成一汪碧潭，倒影碎成粼粼银鳞，宛如时光在水波间写就的未竟诗篇。水晶帘动，风携蔷薇之香，穿过雕花木窗，将半阙宋词染成胭脂色，墨香与花香在字句间缱绻，织就一场浮生旧梦。院角蔷薇架下，一壶碧螺春袅袅生烟，茶烟与花雾交织，在光影里晕开半透明的纱幕。花枝攀着铁艺围栏疯长，将冰冷的栏杆化作一堵流动的锦缎，淡红的花瓣层层叠叠，似美人醉后的酡颜，又如敦煌壁画中飞天的飘带，被风揉成满架的灼灼其华。蔷薇虽为寻常品种，却因植于江南院落，而生出几分仙气。花瓣饱满如少女裙裾，色泽浓烈似胭脂晕染，晨露未晞时，花蕊里蓄着晶莹水珠，风过摇曳，便滚落成珍珠，跌入泥土，化作来年的情书。午后阳光斜切花架，将花影投于粉墙，如皮影戏般摇曳生姿，又似文人笔下“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只是这“青梅”换作满架蔷薇，更添几分野趣与风骨，仿佛千年前的词句，正借着花影在今朝重生。 　　相识，原是前世种下的因。初见蔷薇，尚不知其名，只觉满架繁花如瀑，将冰冷铁栏化作绕指柔。后来方知，这花名唤安吉拉，恰似江南女子的名字，温婉中透着几分倔强，柔媚里藏着几分风骨。牵挂，是心底最深的执念。每日晨起，总要先到蔷薇架下站一站，看新开的花苞是否又涨大了一圈，看昨夜被风雨打落的花瓣是否已化作春泥。有时蹲下身，小心拾起一朵残花，指尖触到花瓣的柔软，忽然懂得“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深意——不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不负这一场相遇。将落花夹进《牡丹亭》的书页，待来日翻开，仍能嗅到一丝残香，恍若时光的印记，又似故人未散的魂魄。思念，是最美的情书。暮色四合时，蔷薇架下的石桌总摆着一壶桂花酿，酒香与花香缠绵，醉了一地月光。想起远方的友人，是否也在某处院落，与蔷薇对坐？风起时，花枝轻颤，像是谁在远方挥手，又像是时光在耳畔低语。于是提笔写信，将满架蔷薇的香气、满院茶香的氤氲，连同心底的牵挂，一并寄往天涯。 　　蔷薇是懂得风雅的，花开时，它不争不抢，只静静绽放，任蜂蝶绕身，任游人驻足。晨起闻香，夜来枕花，连梦境都染了绯色。最喜雨后初晴，花瓣上缀着水珠，像美人垂泪，又似星子落进人间。风过时，花枝轻摇，暗香浮动，恍若李清照笔下的“沉醉不知归路”。只是这“归路”换作满架蔷薇，更添几分醉意与痴缠。花影婆娑处，似有千年前的词人提笔，将“绿肥红瘦”的怅惘，化作这一架的“红肥绿瘦”。花落时，它亦不悲不喜。花瓣随风飘散，有的落在石阶上，像铺了胭脂色的雪；有的跌进茶盏里，倒像是天女撒下的花瓣雨。我总爱将落花拾起，洗净晾干，或泡茶，或做糕点。蔷薇花茶入口微涩，回味却甘，像极了人生的况味；蔷薇花糕软糯香甜，咬一口，仿佛吞下了整个浅夏的温柔。友人笑我痴，我却道：“花开则赏之，花落则食之，方不负这一场花事。”守一架蔷薇，便是守一段从容的时光。晨起推窗，看蔷薇在晨光中舒展，像婴儿初醒的慵懒；夜来闭户，听花影在月光下私语，似故人未眠的叹息。纵使世间偶尔薄凉，只要心中有蔷薇，便能将日子过成诗。 　　细雨如丝，蔷薇似泫然欲泣的美人，花瓣上缀着水珠，像泪滴凝在睫间。风过时花枝轻颤，腰肢纤细如舞姬，又似风铃相撞，撞出一股股幽香。雨水打湿了花架下的石桌，茶汤渐凉，却更添几分清冽。雨中的蔷薇，少了几分艳丽，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惹得人心疼，又让人心醉。待雨过天晴，再看那满架蔷薇，花瓣上仍挂着水珠，却更显娇艳，恍若浴火重生的凤凰，又似洗净铅华的美人。雨后的蔷薇，原是天地间的涅槃——它用凋零证明盛放，用破碎成就完整。雨中的蔷薇，亦是诗人笔下的常客。杜牧写“蔷薇花谢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道尽了繁华落尽后的苍凉；李商隐写“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又添了几分孤寂的美感。独爱这浅夏的蔷薇，在雨中倔强绽放，在风里暗香浮动，像极了那些在岁月中坚守本心的人，不随波逐流，不趋炎附势，只静静做自己的花。这花，原是时光的信徒，用一生的盛衰，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日暮西斜时，蔷薇架下摆张小桌。炊烟袅袅升起，与花香缠绵，恍若人间仙境。友人踏着夕阳而来，衣襟上沾着蔷薇的香。我们相对而坐，花间一壶青梅酒，明月来相照，对酌叙旧，好不惬意。酒是自酿的，甜中带涩，像极了人生的滋味；菜是园中新摘的时蔬，清炒后仍带着泥土的芬芳。蔷薇像极了年少时的恋人，热烈时如火，温柔时如水；这蔷薇更像一位老友，默默陪伴，从不言弃。酒至微醺，忽见一只白猫跃上花架，在花枝间穿梭，惊起几只蝴蝶。白猫的毛色与蔷薇的淡红相映，恍若一幅水墨小品，又似时光在花间留下的剪影。夜深时，友人辞去。独坐花下，看月光将蔷薇的影子拉长，投在粉墙上，像皮影戏般摇曳生姿。远处传来蛙鸣，与花香交织，恍若天籁。花落后千回百转刺痛的温柔，教会了充沛且富有生命的博爱。初夏时绿荫冉冉，再过不久，满街又该是蔷薇花的香气了。这一刻，忽然懂得“晴耕雨读，慢度时光”的真谛——不必追逐远方的诗意，只要心中有蔷薇，何处不是桃源？